出露驊台往南半裏多地,折轉向東下山,便到野蜂塘。


    野蜂塘夾在兩峰之間,原有個極大的水塘,後來也不知為何,水塘漸漸幹涸,變成了大泥灘,再後來便慢慢成了野草蔓生的荒地。春夏兩季時,這一帶漫山遍野都是不知名的野花,引來大批蜂群,由此得名。


    已入冬季,野花盡都凋零,蜂群自也渺無蹤影。


    紛揚的大雪將遍地枯敗的野草染上層層白霜,滿眼淒清。


    坡上有座茅草棚子。這是當地的養蜂人搭建來的歇腳處,有一間房屋那麽高大。而今天寒地凍,蜂群俱已散去,養蜂人也隨之離去。茅草棚子搭建得十分結實,棚子的一邊是幾塊木板搭成的床,上麵鋪著厚厚的草秸。


    夙玉帶著幾個衛兵尋了些幹草和枯木爛枝,在棚子裏點了個火堆。


    唐初樓站在棚前,久久都未進去,風雪撲麵而至,染白了他的眉發。阿瑤默然站在一旁,眼看他麵色沉重地凝望迷迷惘惘、白茫茫一片的四野,暗忖此刻他心裏必定也不輕鬆。曆來隻有他將人玩弄於股掌間,卻未想有朝一日竟會為人算計,落到如此窘迫危險的境地,這種滋味想來不那麽好受。


    泛香與嶽朗隨後趕到。


    嶽朗已按唐初樓吩咐在大隊人馬離開後,派出五十兵士引了大部分追兵去橫嶺。情勢與唐初樓預想中的所差不多,因為大雪的緣故,他們下來野蜂塘的痕跡大都被掩蓋,故而雖有少部分追兵往這邊而來,卻都往塔樓的方向去了。


    “這雪好似越下越大了。”唐初樓抬頭仰望天空,喟歎道,“隻怕一時半會停不了。”


    泛香道:“天冷,相爺先進去吧!”


    唐初樓點點頭,卻並未立刻進去,默然片刻道:“我們不可在此久留,雪再這般下下去,恐怕就走不得了。”


    “那便不可等到天黑了?”夙玉曆來很會揣摩他的心思。


    “嗯。”唐初樓道,“先在此休整半個時辰,若雪不停,一個時辰內必得離開。”


    不然困死他們的很可能不是葉如誨,而是這場大雪。他們所帶的補給不多,來得又匆忙,連冬裝都未穿。風雪中的三四百名兵士,除去警戒和巡邏的士兵,大部分人都在背風處休整,雖說有鎧甲護身,到底抵禦不了寒冷。這樣的冰天雪地,別說十天半月,便是三天都經受不住。


    唐初樓吩咐嶽朗道:“讓弟兄們都喝口酒暖暖身子。”


    “是。”


    嶽朗應聲去了。


    唐初樓又站了片刻,方轉身往茅草棚內去。棚子的門有些矮,偏生他長得又有那麽高。他不得不微弓起身,進門的時候還記得有阿瑤這麽號人,微微側頭看她一眼,道:“你也進來。”


    棚內要暖和的多。


    泛香抱了些草秸過來,在離火堆兩尺開外的地方墊了厚厚一層,又鋪上隨身帶的墊子,這才請唐初樓過去坐。


    唐初樓走過去坐下,轉目看看後麵的阿瑤,道:“過來。”


    阿瑤自進來後就一直站在門邊,聽得他喚,不由微怔,頓了頓,還是聽命走了過去。


    唐初樓指指身側,道:“坐。”


    阿瑤心裏忽上忽下,也不知他要怎樣,隻有先挨著他坐下。


    火燃得正旺,撲麵的熱氣烤得她的臉有些發燙,而腳底因鞋子濕透,仍是冰涼。唐初樓彎腰揀了根樹枝撥撥火堆中的木柴,斜睨她一眼道:“你可以把鞋子脫下來烤一烤。”


    阿瑤咬咬唇,搖頭:“不妨事。”


    “隨你,一個時辰後可就不知什麽時候再有火取暖了。”


    卻也是這個理。阿瑤想了想,還是將鞋子脫下,放到火邊去烤著。


    唐初樓垂目看了會她腳上濕漉漉的布襪,又道:“把襪子也脫了吧。”


    阿瑤紅了臉,抬頭看看他,又看看他身邊侍立著的泛香,有些難為情。泛香倒是識趣,解下身上的水囊遞給唐初樓,便轉身走到了門邊背對著他二人,她這才將襪子脫了。


    唐初樓眼看她脫去布襪,露出一雙雪白的足。她的腳生的很美,路上雖被雪水泡的有些蒼白發脹,卻仍是纖秀玲瓏,火光映照下如玉般瑩潤,叫人一時轉不開眼。


    阿瑤抬手捋了捋鬢發,順勢調整坐姿,將一雙光腳縮到裙子底下去了。


    唐初樓不動聲色移開目光,將水囊遞過去:“先喝口水。”


    阿瑤也不推讓,接過來喝了兩三口,又將水囊交還與他。


    唐初樓卻也不嫌她,就著她喝過的水囊也喝了幾口水,將水囊擱在一旁。


    阿瑤怔怔看著他,心頭雖百般疑惑,麵上卻還是由不住發燙,便見唐初樓自袖間摸出一物遞過來,道:“這個你還是收好,別再給別人了。” 那是被阿芙索去的扶搖鈴,也不知它是何時到的他手上,在阿芙死前,還是在死後?也難為他還記得那曾是他給她的東西。


    正想著,唐初樓已捉住她的手,將扶搖鈴戴在她腕上。


    “還有場血戰等著咱們,到時可能有顧不到你的地方,此物雖不濟大用,留著防身卻是最好。”


    阿瑤縮回手,在袖中輕輕撫弄完璧歸趙的扶搖鈴,心思轉了百回,終忍不住問:“不知相爺有何事吩咐?”


    唐初樓愣了愣,盯著她看了半晌,眸光微冷,往後退了退,半倒下去,轉開眼望住熊熊的火光,懶懶道:“眼下已用不到你了。”


    用不到她,便是說,她再沒有任何利用價值。


    阿瑤吸了口氣:“那相爺打算如何處置我?”


    “處置?”唐初樓輕笑了聲,“哦,小阿瑤,我倒不知你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要我處置?”


    阿瑤一時無言,她做了什麽對不起他的事?沒有,她搖頭,在心裏對自己說:“我並沒有做過什麽對不起他的事。”


    “你原是怎麽打算的?”唐初樓微蹙起眉看她,“倒是說來聽聽。”


    “並沒……什麽打算。”


    “在文殊殿,你原不想跟我走的吧?”


    阿瑤低頭不答,從身下抽出數根草秸揉成一團在手心緊緊捏住。


    唐初樓微揚了揚唇,似笑非笑:“看來還真是如此。不是要遠走高飛麽?給了你那麽好的機會都不走,卻偏偏要跟來陪我亡命天涯……你這是舍不得,還是做了雙料的細作?你說,你到底跟來做什麽呢?”


    阿瑤深吸口氣,她總不好說是被唐連硬拽著來的,心裏卻是恨極了他這般輕屑的語氣,咬牙回他一句:“跟來……看戲——”


    “看戲?哦,原來如此,看誰的戲呢?”


    “自然是相爺的好戲。”一不做二不休,既已到了這個地步,索性便撕破臉。


    “我的好戲?嗬嗬……”他漫不經心地笑了,頓了頓卻道,“也罷,小阿瑤要看戲,我自是要讓你看個夠的。隻是,人人都想看別人的好戲,又豈知你不是在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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