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夜裏少了幾分威嚴多了幾許涼意,滲透著琉璃五彩瓦片反射的線條,時常將天包裹的像個牢籠似的,有幾分銅雀台的意味,似在提醒外頭正看著磅礴建築的人,看上去越美越不可碰觸。<strong>.</strong>


    人上了年紀就總愛回憶往昔,好像之前多不堪的都因為年歲增長變成了一幅值得入手的畫卷,瑕不掩瑜。


    司徒太後生平頭一次主動去見赫連禮大概在他五歲,還留在他親娘身邊的時候。她差人趁著先皇狩獵,將孩子偷偷抱過來想看看他。心裏不過是想要看看那個流著她丈夫血脈的孩子到底長成了什麽模樣。


    讓人給他沐浴淨身之後,方才有人領他出來用晚膳,他穿著合身的素色衣裳,皮膚蠟黃,瘦的像是隻剩下一層皮包骨一樣,若不是親眼所見太後那時絕不肯信,在天子居住的皇城中還會有人難看的好像個餓殍一樣!


    然而他看上去不管多麽不好看,實則不過是個六七歲大的歲的小孩子罷了,見到吃的就一頓胡吃海塞,也不管肚子撐不撐嘴裏還能否塞得下什麽。


    進膳的時候一邊吃他還惦記著用另一隻手死死的抓著身邊的太後,再用一隻手笨拙的拿起筷子來,眼神老在桌上到各色菜肴間遊來蕩去應該是看的有些眼花繚亂了吧,不知道該吃哪一道的樣子,似是怕這些菜會突然長腿跑了似的,緊張之餘還不忘看向司徒太後擠眼。


    那時也不覺得這個孩子長大之後會變的如何怪異,隻是剛好司徒太後第二個孩子就是那時候懷上的,有身孕的時候母愛總會泛濫的多一些。太後慈愛的伸手摸摸他沐浴之後柔軟烏黑的頭發,柔聲問他道


    “告訴本宮你想吃那一道?”


    他見司徒氏開口就跟著收回了張望的眼神。


    “本宮是你的名字麽?還是哪座我不認得的宮殿?這些菜太多了我就僅是看看,就覺得自己飽了,那這些吃剩下的能不能帶給我娘親去吃些?”


    “你不認得我?”


    “叫我來的公公說,我要見的是宮裏最大的娘娘,可我看你並不老,而且看著比我娘親還年輕些,可見公公說的也不一定是對的。(.$>>>棉、花‘糖’小‘說’)”


    他一臉陽光燦爛的說著,竟讓司徒氏有些胸悶起來,有了孩子的女子不同以往,總是動不動就會有惻隱之心。


    他準備偷偷抓菜塞進嘴裏的手被司徒氏身邊的宮女扯了下來,“你這個沒規沒矩的野孩子,你作死拿手抓著吃了,我們皇後娘娘吃什麽呢?真是個沒教養的……”


    因為宮女將他好不容易快送到嘴的食物弄沒了,他就開始有些很是委屈,忽閃著眸子,兩眼泛出淚光,可憐的樣子都能讓人落淚不止。


    司徒氏沒有責怪宮女,也沒有罵赫連禮一句,隻是默默握起他的手,教他拿筷子,他卻怎麽都握不穩,隻是眼巴巴的望著不遠處美味的各色菜肴,卻不再說什麽。


    過了會兒,見他笨的厲害一時半會兒怕是教不會了,便也隻好作罷。索性端起碗來屈身前去喂他,這種時候實在顧不上什麽身份地位之說的,能想到的也隻是麵前的小孩子不能餓著肚子回去,這麽簡單的道理。


    他需要人照顧,實際情況卻是他的娘親都抽不出空來照看他,而司徒氏自己就是把他卷入風波中的人,這就是全部。


    司徒氏耐心的讓他指他要吃的菜肴,讓後悉數夾進碗裏,喂給他吃,他應該是餓壞了,滿滿吃了三碗飯才捂著肚子搖頭說不吃了。


    “娘娘長的像菩薩一樣好看,就是眉間還差一個點”童言無忌司徒氏當時從不會介意孩童的言行舉止。


    用膳時,她自己什麽都不曾吃進去,隻顧著喂赫連禮了。(.無彈窗廣告)


    “你在你娘親身邊都做些什麽,會識字麽?”


    “娘親早晨天不亮就要起來浣洗衣物,那衣服總也洗不完堆的滿滿的很高很高,有時候明明邊上還有人在閑著,他們也不理,就都將這些交給娘親洗,累的時候連吃飯不許的。不過我會寫字,去年就會了,三字經也看過,是個公公好心拿了一本別人不要的給我看……”他堅定的說,眼神裏幾乎沒有一絲雜質,司徒氏也就相信了,因為她不知道異類大多數都是潛伏在尋常不過的皮囊下的。


    她聽到這一雙母子受難的慘劇,卻少有動容的時候。因在背後推動一切的手就是她伸出的,她安排了他們的苦難,所以既不驚訝也沒有同情。


    “那你跟我說說,三字經都會背那幾句呀?”


    赫連禮搖頭晃腦的開始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子不教,父之過……父之過,下麵的就不會了。”


    他有意無意的將最後那句重複了兩遍,時時刻刻提醒著司徒氏,去深思這個孩子的身份以及他未來之路該如何走才是正道這類的問題,倘若等他成年之後再回到宮中,身上沾染了一身的市儈盲流的習性,到那時恐怕天下人就要開始追究這孩子變成這樣的罪魁禍首。


    赫連禮原本不會因為他是皇帝的兒子而令命運出現轉折,因為他的出生就是極不按常理來的。可恰恰也是因為背誦三字經的那次,才致使他能在有生之年重回皇宮,因果之論若真要追溯緣由,最初的始作俑者竟然是司徒氏自己一時心軟所致。


    “連禮,你信不信本宮說的話?”


    小孩點頭不止,在他心中似乎再也找不到比眼前所見的這個女人還要尊貴還要令人敬仰的人了。


    “隻要還活著,一切都還不算最糟,誰也不知道活到最後的人會是誰,人們常說笑到最後,這恰恰是錯了,一旦發覺大難已經過去,人都是先試探看看自己是否還活在世上,這之後該哭該笑才有了意義。所以你的人生首要記住的便是活著,你要活著然後再去想怎麽笑,明白了麽?”


    赫連禮不敢搖頭,卻也對這段話聽得似懂非懂,怕說出來會被責怪。


    隻是許多年後再想起那一日麵對司徒氏提問時的窘迫,各種意味皆發生了不同的轉變,這全是因為那句所謂的真理,那句強者要保護弱者的真理,令本來作惡多端的人在某個瞬間突然正義凜然了起來,誰都想不到理所當然的正義之手僅伸出過一次,卻招來了殺身之禍,綿延至今都不肯散去。


    猶記得後來赫連禮有幸在司徒氏的寢宮中睡了一會兒,不忍心看他一個小孩犯困的直點頭,又不敢說睡的樣子,就幹脆留下了他,畢竟當時所想的是不能壓抑孩子的天性,也堅持著自己的觀念想著孩子大概不會騙人不會說謊。


    “連禮醒醒,該回去嘍。”他的身子的被子被人扯下輕挪到軟榻上,那個正是在旁邊給他蓋好被褥的宮女。


    “我能不能不走,能不能一直住在這宮中?”


    宮女慌亂中捂住他的嘴,怕招惹來殺身之禍,“你不要命啦?!住什麽住,你以為這是誰都可以入住的麽?不怕娘娘砍了你的腦袋!”


    宮女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覺得這樣的孩子真是一點都不討人喜愛,笑起來不好看,哭起來難聽,身上也不幹淨不知道他娘親是如何帶他的,正在罵罵咧咧幾句時,赫連禮那會兒徹底醒了過來,跳下軟榻,一雙小靴子還未給穿好,啪嗒啪嗒的拖拉著就去死死抓著司徒氏的衣角,說說什麽都不聽緊抓著不肯鬆手。


    “這是怎麽了,躺下了一會兒怎麽就跟做了噩夢似的?”司徒氏心軟的勁兒已經過去,卻拉不下臉立刻變臉,有些呆板的安撫了他幾句,隻想趕緊將他送走。


    “要是睡醒了,我就不在這裏了那該怎麽辦。”他像個小貓似的蜷縮起來,差不多就像是蹲在司徒氏的衣裙下麵,瘦小到不仔細看看不清他在何處,她以為隨意哄騙幾句就能打消這孩子的戒心。


    “好,好,那麽今日就不走了。”說了半天,他才肯重新回去睡覺。這次他倒有了警覺,假寐著時不時睜開眼縫來看身邊的人還在不在,而周圍的人比他還警覺著,準備等他睡著再送他回那個下人住的掖庭宮去。


    宮中的秘密很多,多到死人都將井口堵住卻還不足以堵住悠悠眾口,將那些流言蜚語四散開來,有時宮人受主子差遣責難懲罰,這算是主子的消遣。而在另外一些時候,宮人們也會三兩同坐一張席,將白日見到的聽到的一些主子的事,不斷添油加醋說給彼此聽,所以宮牆再高仍難遮住其禍端往外蔓延。


    “下次還能來麽?”


    “來哪兒?你是說皇後宮中?”代替接過赫連禮的太監指指身後那座宮殿問道。


    年幼的赫連禮不肯點頭,留戀乃是最不受用的情緒,除了日思夜想增添軟肋的麵積,其他的似乎也不見其有用處可言。


    “小主子,皇後娘娘那麽喜歡你說不定再過不久你就能進宮與他們同了。”


    “那那個不久之後,就不能是今日麽?我怕我等不了那麽久……”


    在繁華宮巷深處,放醋仿佛放著一麵相反的鏡子,這一麵映著笑容陽光,而另一麵卻隻有惡寒的黑,兩個對立麵相互依存了很久,仿佛誰也不知道誰的存在,卻又缺失不了對方。站在高處的人若是摔下來了,那就需要有一處平地供他們恢複。


    還有的,生來就不曾走到高處就被人將羽翼折斷扔入穀底,這種人也有恢複的期限麽?


    司徒氏記得那孩子最後一次離開時鬧的很厲害,幾個太監拽著扯著都沒能將他架住,他哭著喊著要回到司徒氏的宮殿去,他渴望那裏的榮掛富貴。也許心底的欲望和呐喊純粹是本能反應,赫連禮亦是等到再過了幾年之後才知道的,原來他以為可望不可及的生活,本該是他自出生起就能享有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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