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發披緇修道,燒香禮佛心虔。不宜潛地去胡纏,致使清名有玷。念佛持齋把素,看經打坐參禪。逍遙散誕勝神仙,萬貫腰纏不羨。


    話說昔日杭州金山寺,有一僧人,法名至慧,從幼出家,積資富裕。一日在街坊上行走,遇著了一個美貌婦人,不覺神魂蕩漾,遍體酥麻,恨不得就抱過來,一口水咽下肚去。走過了十來家門麵,尚回頭觀望,心內想道:“這婦人不知是甚樣人家?卻生得如此美貌!若得與他同睡一夜;就死甘心!”


    又想道:“我和尚一般是父娘生長,怎地剃掉了這幾莖頭發,便不許親近婦人?我想當初佛爺也是扯淡,你要成佛作祖,止戒自己罷了,卻又立下這個規矩,連後世的人都戒起來。我們是個凡夫,那裏打熬得過!又可恨昔日置律法的官員,你們做官的出乘駿馬,入羅紅顏,何等受用!也該體恤下人,積點陰騭,偏生與和尚做盡對頭,設立恁樣不通理的律令!如何和尚犯奸,便要責杖?難道和尚不是人身?就是修行一事,也出於各人本心,豈是捉縛加拷得的!”又歸怨父母道:“當時既是難養,索性死了,倒也幹淨!何苦送來做了一家貨,今日教我寸步難行。恨著這口怨氣,不如還了俗去,娶個老婆,生男育女,也得夫妻團聚。”又想起做和尚的不耕而食,不織而衣,住下高堂精舍,燒香吃茶,恁般受用,放掉不下。


    一路胡思亂想,行一步,懶一步,慢騰騰的蕩至寺中,昏昏悶坐,未到晚便去睡臥。心上記掛這美貌婦人,難得到手,長籲短歎,怎能合眼,想了一回,又歎口氣道:“不知這佳人姓名居止,我卻在此癡想,可不是個呆子!”又想道:“不難,不難,女娘弓鞋小腳,料來行不得遠路,定然隻在近處。拚幾日工夫,到那答地方,尋訪消息。或者姻緣有分,再得相遇,也未可知。那時暗地隨去,認了住處,尋個熟腳,務要弄他到手。”算計已定,盼望天明,起身洗盥,取出一件新做的綢絹褊衫,並著幹鞋淨襪,打扮得輕輕薄薄,走出房門,正打從觀音殿前經過,暗道:“我且問問菩薩,此去可能得遇。”


    遂雙膝跪到,拜了兩拜。向卓上拿過簽筒,搖了兩三搖,撲的跳出一根,取起看時,乃是第十八簽,注著上上二字。記得這四句簽訣雲:天生與汝有姻緣,今日相逢豈偶然?


    莫惜勤勞問貪懶,管教目下勝從前。


    求了這簽,喜出望外,道:“據這簽訣上,明明說隻在早晚相遇,不可錯過機會。”又拜了兩拜,放下簽筒,急急到所遇之外,見一婦人,冉冉而來。仔細一覷,正是昨日的歡喜冤家,身伴並無一人跟隨。這時又驚又喜,想道菩薩的簽,果然靈驗。此番必定有些好處,緊緊的跟在後邊。那婦人向著側邊一個門麵,揭起班竹簾兒,跨腳入去,卻又掉轉頭,對他嘻嘻的微笑,把手相招。這和尚一發魂飛天外,喜之不勝。


    用目四望,更無一人往來,慌忙也揭起簾兒徑鑽進去問訊。那婦人也不還禮,綽起袖子望頭上一撲,把僧帽打下地來,又趕上一步,舉起尖——小腳兒一蹴,穀碌碌直滾開在半邊,口裏格格的冷笑。這和尚惟覺得麝蘭撲鼻,說道:“娘子休得取笑!”拾取帽子戴好。


    那婦人道:“你這和尚,青天白日,到我家來做甚?”至慧道:“多感娘子錯愛,見拓至此,怎說這話!”此時色膽如天,也不管他肯不肯,向前摟抱,將衣服亂扯。那婦人笑道:“你這賊禿!真是不見婦人麵的,怎的就恁般粗鹵!且隨我進來。”灣灣曲曲,引入房中。彼此解衣,抱向一張榻上行事。


    剛剛膚肉相湊,隻見一個大漢,手提鋼斧,搶入房來,喝道:“你是何處禿驢?敢至此奸騙良家婦女!”嚇得至慧戰做一團,跪到在地下道:“是小僧有罪了!望看佛爺麵上,乞饒狗命,回寺去誦十部《法華經》,保佑施主福壽綿長。”這大漢那裏肯聽,照頂門一斧,砍翻在地。你道被這一斧,還是死也不死?元來想極成夢,並非實境。那和尚撒然驚覺,想起夢中被殺光景,好生害怕,乃道:“偷情路險,莫去惹他,不如本分還俗,倒得安穩。”自此即蓄發娶妻,不上三年,癆瘵而死。


    離寺之日,曾作詩雲:


    少年不肯戴儒冠,強把身心赴戒壇。


    雪夜孤眠雙足冷,霜天剃發髑髏寒。


    朱樓美女應無分,紅粉佳人不許看。


    死後定為惆悵鬼,西天依舊黑漫漫。


    適來說這至慧和尚,雖然破戒還俗,也還算做完名全節。


    如今說一件故事,也是佛門弟子,隻為不守清規,弄出一場大事,帶累佛麵無光,山門失色。這話文出在何處?出在廣西南寧府永淳縣,在城有個寶蓮寺。這寺還是元時所建,累世相傳,房廊屋舍,數百多間,田地也有上千餘畝。錢糧廣盛,衣食豐富,是個有名的古刹。本寺住持,法名佛顯,以下僧眾,約有百餘,一個個都分派得有職掌。凡到寺中遊玩的,便有個僧人來相迎,先請至淨室中獻茶,然後陪侍遍寺隨喜一過,又擺設茶食果品,相待十分盡禮。雖則來者必留,其中原分等則,若遇官宦富豪,另有一般延款,這也不必細說。


    大凡僧家的東西,賽過呂太後的筵宴,不是輕易吃得的。


    卻是為何?那和尚們名雖出家,利心比俗人更狠。這幾甌清茶,幾碟果品,便是釣魚的香餌,不管貧富,就送過一個疏簿,募化錢糧。不是托言塑佛妝金,定是說重修殿宇,再沒話講,便把佛前香燈油為名。若遇著肯舍的,便道是可擾之家,麵前千般諂諛,不時去說騙;設遇著不肯舍的,就道是鄙吝之徒,背後百樣詆毀,走過去還要唾幾口誕沫。所以僧家再無個饜足之期。又有一等人,自己親族貧乏,尚不肯周濟分文,到得此輩募緣,偏肯整幾兩價布施,豈不是舍本從未的癡漢!有詩為證:人麵不看看佛麵,平人不施施僧人。


    若念慈悲分緩急,不如濟苦與憐貧。


    惟有寶蓮寺與他處不同,時常建造殿宇樓閣,並不啟口向人募化。為此遠近士庶都道此寺和尚善良,分外敬重,反肯施舍,比募緣的倒勝數倍。況兼本寺相傳有個子孫堂,極是靈應,若去燒香求嗣的,真個祈男得男,祈女得女。你道是怎地樣這般靈感?元來子孫堂兩旁,各設下淨室十數間,中設床帳,凡祈嗣的,須要壯年無病的婦女,齋戒七日,親到寺中拜禱,向佛討笤。如討得聖笤,就宿於淨室中一宵,每房隻宿一人。若討不得聖笤,便是舉念不誠,和尚替他懺悔一番,又齋戒七日,再來祈禱。那淨室中四麵嚴密,無一毫隙縫,先教其家夫男仆從,周遭點檢一過。任憑揀擇停當,至晚送婦女進房安歇,親人仆從睡在門外看守。為此並無疑惑。


    那婦女回去,果然便能懷孕,生下男女,且又魁偉肥大,疾病不生。因有這些效驗,不論士宦民庶眷屬,無有不到子孫堂求嗣,就是鄰邦隔縣聞知,也都來祈禱。這寺中每日人山人海,好不熱鬧,布施的財物不計其數。


    有人問那婦女,當夜菩薩有甚顯應。也有說夢佛送子的,也有說夢羅漢來睡的,也有推托沒有夢的,也有羞澀不肯說的,也有祈後再不往的,也有四時不常去的。你且想:佛菩薩昔日自己修行,尚然割恩斷愛,怎肯管民間情欲之事,夜夜到這寺裏,托夢送子?可不是個亂話!隻為這地方元是信巫不信醫的,故此因邪入邪,認以為真,迷而不悟,白白裏送妻女到寺,與這班賊禿受用。正是:分明斷腸草,錯認活人丹。


    元來這寺中僧人,外貌假作謙恭之態,卻到十分貪瀅奸惡。那淨室雖然緊密,俱有暗道可入,俟至鍾聲定後,婦女睡熟,便來奸宿。那婦女醒覺時,已被輕薄,欲待聲張,又恐反壞名頭,隻有忍羞而就。一則婦女身無疾病,且又齋戒神清;二則僧人少年精壯,又重價修合種子丸藥,送與本婦吞服,故此多有胎孕,十發九中。那婦女中識廉恥的,好似啞子吃黃連,苦在心頭,不敢告訴丈夫。有那一等無恥瀅蕩的,倒借此為繇,不時取樂。如此浸瀅,不知年代。


    也是那班賊禿惡貫已盈,天遣一位官人前來。那官人是誰?就是本縣新任大尹,姓汪名旦,祖貫福建泉州晉江縣人氏,少年科第,極是聰察。曉得此地夷漢雜居,土俗-悍,最為難治。蒞任之後,摘伏發隱,不畏豪橫,不上半年,治得縣中好宄斂跡,盜賊潛蹤,人民悅服。訪得寶蓮寺有祈嗣靈應之事,心內不信,想道:“既是菩薩有靈,隻消祈禱,何必又要婦女在寺宿歇,其中定有情弊。但未見實跡,不好輕舉妄動,須到寺親驗一番,然後相機而行。”擇了九月朔日,特至寶蓮寺行香。一行人從簇擁到寺前。汪大尹觀看那寺周圍,都是粉牆包裹,牆邊種植高槐古柳,血紅的一座朱漆門樓,上懸金書扁額,題著“寶蓮禪寺”四個大字。山門對過乃是一帶照牆,傍牆停下許多空轎。山門內外,燒香的往來擠擁,看見大尹到來,四散走去。那些轎夫也都手忙腳亂,將轎抬開。


    汪大尹分付左右,莫要驚動他們。住持僧聞知本縣大爺親來行香,撞起鍾鼓,喚齊僧眾,齊到山門口跪接。汪大尹直至大雄寶殿,方才下轎。汪大尹看那寺院,果然造得齊整,但見:層層樓閣,疊疊廊房。大雄殿外,彩雲繚繞罩朱扉;接眾堂前,瑞氣氤氳籠碧瓦。老檜修篁,掩映畫梁雕棟;蒼鬆古柏,萌遮曲檻回欄。果然淨土人間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汪大尹向佛前拈香禮拜,暗暗禱告,要究求嗣弊竇。拜罷,佛顯率眾僧向前叩見,請入方丈坐下。獻茶已畢,汪大尹向佛顯道:“聞得你合寺僧人,焚修勤謹,戒行精嚴,都虧你主持之功。可將年貫開來,待我申報上司,請給度牒與你,就署為本縣僧官,永持此寺。”佛顯聞言,喜出意外,叩頭稱謝。汪大尹又道:“還聞得你寺中祈嗣,最是靈感,可有這事麽?”佛顯稟道:“本寺有個子孫堂,果然顯應的!”汪大尹道:“祈嗣的可要做甚齋醮?”佛顯道:“並不要設齋誦經,止要求嗣婦女,身無疾病,舉念虔誠,齋戒七日,在佛前禱祝,討得聖笤,就旁邊淨室中安歇,祈得有夢,便能生子。”汪大尹道:“婦女家在僧寺宿歇,隻怕不便。”佛顯道:“這淨室中,四圍緊密,一女一室,門外就是本家親人守護,並不許一個閑雜人往來,原是穩便的!”汪大尹道:“原來如此。我也還無子嗣,但夫人不好來得。”佛顯道:“老爺若要求嗣,隻消親自拈香祈禱,夫人在衙齋戒,也能靈驗。”汪大尹道:“民俗都要在寺安歇,方才有效,怎地夫人不來也能靈驗?”佛顯道:“老爺乃萬民之主,況又護持佛法,一念之誠,便與天地感通,豈是常人之可比!”


    你道佛顯為何不要夫人前來?俗語道得好:“賊人心虛。”


    他做了這般勾當,恐夫人來時,隨從眾多,看出破綻,故此阻當。誰知這大尹也是一片假情,探他的口氣,當下汪大尹道:“也說得是。待我另日竭誠來拜,且先去遊玩一番。”即起身教佛顯引導,從大殿旁穿過,便是子孫堂。那些燒香男女,聽說知縣進來,四散潛躲不迭。汪大尹看這子孫堂,也是三間大殿,雕梁繡柱,畫棟飛甍,金碧耀目。正中間一座神廚,內供養著一尊女神,珠冠瓔珞,繡袍彩帔,手內抱著一個孩子,旁邊又站四五個男女。這神道便叫做子孫娘娘。神廚上黃羅繡幔,兩下銀鉤掛開,舍下的神鞋五色相兼,約有數百餘雙。繡-寶蓋,重重疊疊,不知其數。架上畫燭火光,照徹上下;爐內香煙噴薄,貫滿殿庭。左邊供的又是送子張仙,右邊便是延壽星官。汪大尹向佛前作個揖,四下閑走一回,又教佛顯引去觀宿歇婦女的淨室。元來那房子是逐間隔斷,上麵天花頂板,下邊盡鋪地平,中間床幃卓椅,擺設得甚是濟楚。汪大尹四遭細細看覷,真個無絲毫隙縫。就是鼠蟲媽蟻,無處可匿。汪大尹尋不出破綻,原轉出大殿上轎,佛顯又率眾僧到山門外跪送。


    汪大尹在轎上一路沉吟道:“看這淨室,周回嚴密,不像個有情弊的。但一塊泥塑木雕的神道,怎地如此靈感?莫不有甚邪神,托名誑惑?”左想右算,忽地想出一個計策,回至縣中,喚過一個令史,分忖道:“你悄地去喚兩名妓女,假妝做家眷,今晚送至寶蓮寺宿歇。預備下朱墨汁兩碗,夜間若有人來奸宿,暗塗其頭,明早我親至寺中查勘。切不可走漏消息!”令史領了言語,即去接了兩個相熟表子來家,喚做張媚姐、李婉兒。令史將前事說與,兩個妓女見說縣主所差,怎敢不依?捱到傍晚,妓女妝束做良家模樣,顧下兩乘轎子,仆從扛抬鋪蓋,把朱墨汁藏在一個盒子中,跟隨於後,一齊至寶蓮寺內。令史揀了兩間淨室,安頓停當,留下家人,自去回覆縣主。不一時,和尚教小沙彌來掌燈送茶。是晚祈嗣的婦女,共有十數餘人,那個來查考這兩個妓女是不曾燒香討笤過的。須臾間,鍾鳴鼓響,已是起更時分,眾婦女盡皆入寢。親戚人等各在門外看守,和尚也自關閉門戶進去,不題。


    且說張媚姐掩上門兒,將銀-碗放在枕邊,把燈挑得明亮,解衣上床,心中有事,不敢睡著,不時向帳外觀望。約莫一更天氣,四下人聲靜悄,忽聽得床前地平下,格格的響,還道是鼠蟲作耗,抬頭看時,見一扇地平板,漸漸推過在一邊,地下鑽出一個人頭,直立起來,乃是一個和尚,到把張媚姐嚇了一跳,暗道:“元來這些和尚設下恁般賊計,奸騙良家婦女,怪道縣主用這片心機。”且不做聲,看那和尚輕手輕腳,走去吹滅燈火,步到床前,脫卸衣服,揭開帳幔,捱入被中。張媚姐隻做睡著。那和尚到了被裏,騰身上去,s-s-托起雙股,就弄起來。張媚姐假作夢中驚醒,說道:“你是何人?夤夜至此瀅汙。”舉手推他下去。那和尚雙手緊緊摟抱,說道:“我是金身羅漢,特來送子與你。”口中便說,下邊恣意狂蕩。那和尚頗有本領,雲雨之際十分勇猛。張媚姐是個宿妓,也還當他不起,頑得個氣促聲喘。趁他情濃深處,伸手蘸了銀-,向和尚頭上盡都抹到。這和尚隻道是愛他,全然不覺。一連耍了兩次,方才起身下床,遞過一個包兒道:“這是調經種子丸,每服三錢,清晨滾湯送下,連服數日,自然胎孕堅固,生育快易。”說罷而去。


    張媚姐身子已是煩倦,朦朧合眼,覺得身邊又有人捱來。


    這和尚更是粗鹵,方到被中,雙手流水拍開兩股,望下亂推。


    張媚姐還道是初起的和尚,推住道:“我頑了兩次,身子疲倦,正要睡臥,如何又來?怎地這般不知饜足?”和尚道:“娘子不要錯認了,我是方到的新客,滋味還未曾嚐,怎說不知饜足?”張媚姐看見和尚輪流來宿,心內懼怕,說道:“我身體怯弱,不慣這事,休得隻管胡纏。”和尚道:“不打緊,我有絕妙春意丸在此,你若服了,就通宵頑耍也不妨得。”即伸手向衣服中,摸個紙包遞與。張媚姐恐怕藥中有毒,不敢吞服,也把銀-,塗了他頭上。那和尚又比前的又狠,直戲到雞鳴時候方去,原把地平蓋好,不題。


    再說李婉兒才上得床,不想燈火被火蛾兒撲滅,卻也不敢合眼。更餘時候,忽然床後簌簌的聲響,早有一人扯起帳子,鑽上床來,捱身入被,把李婉兒雙關抱緊,一張口就湊過來做嘴。李婉兒伸手去摸他頭上,乃是一個精光葫蘆,卻又性急,便蘸著墨汁摩弄,問道:“你是那一房長老?”這和尚並不答言,徑來行事。李婉兒年紀比張媚姐還小幾年,性格風蚤,又驚又喜,想道:“一向聞得和尚極有本事,我還未信,不想果然。”不覺興動,遂聳身而就。這場雲雨,端的快暢:


    一個是空門釋子,一個是楚館佳人。空門釋子,假作羅漢真身;楚館佳人,錯認良家少婦。一個似積年石臼,經幾多碎搗零


    一個似新打木樁,盡耐得狂風驟浪。一個不管佛門戒律,但恣歡娛;一個雖奉縣主叮嚀,且圖快樂。渾似阿難菩薩逢魔女,猶如玉通和尚戲紅蓮。


    雲雨剛畢,床後又鑽一個人來,低低說道:“你們快活得勾了,也該讓我來頑頑,難道定要十分盡興。”那和尚微微冷笑,起身自去。後來的和尚到了被中,輕輕款款,把李婉兒滿身撫摸。李婉兒假意推托不肯,和尚捧住親個嘴道:“娘子想是適來被他頑倦了,我有春意丸在此,與你發興。”遂嘴對嘴吐過藥來。李婉兒咽下肚去,覺得香氣透鼻,交接之間,體骨酥軟,十分得趣。李婉兒雖然瀅樂,不敢有誤縣主之事,又蘸了墨汁,向和尚頭上周圍摸轉,說道:“倒好個光頭。”和尚道:“娘子,我是個多情知趣的妙人,不比那一班粗蠢東西。


    若不棄嫌,常來走走。”李婉兒假意應承。雲雨之後,一般也送一包種子丸藥。到雞鳴時分,珍重而別。正是:偶然僧俗一宵好,難算夫妻百夜恩。


    話分兩頭,且說那夜汪大尹得了令史回話,至次日五鼓出衙,喚起百餘名快手民壯,各帶繩索器械,徑到寶蓮寺前,分付伏於兩旁,等候呼喚,隨身止帶十數餘人。此時天已平明,寺門未開,教左右敲開。裏邊住持佛顯知得縣主來到,衣服也穿不及,又喚起十數個小和尚,急急趕出迎接。直到殿前下轎,汪大尹也不拜佛,徑入方丈坐下,佛顯同眾僧叩見。


    汪大尹討過眾僧名簿查點。佛顯教道人撞起鍾鼓,喚集眾僧。


    那些和尚都從睡夢中驚醒,聞得知縣在方丈中點名,個個倉忙奔走,不一時都已到齊。汪大尹教眾僧把僧帽盡皆除去。那些和尚怎敢不依,但不曉得有何緣故。當時不除,到也罷了,才取下帽子,內中顯出兩個血染的紅頂,一雙墨塗的黑頂。


    汪大尹喝令左右,將四個和尚鎖住,推至麵前跪下,問道:“你這四人為何頭上塗抹紅-黑墨?”那四僧還不知是那裏來的,麵麵相覷,無言可對,眾和尚也各駭異。汪大尹連問幾聲,沒奈何,隻得推稱同伴中取笑,並非別故。汪大尹笑道:“我且喚取笑的人來與你執證。”即教令史去喚兩個妓女。誰知都被那和尚們盤桓了一夜,這時正好熟睡。那令史和家人險些敲折臂膊,喊破喉嚨,方才驚覺起身,跟至方丈中跪下。汪大尹問道:“你二人夜來有何所見?從實說來。”二妓各將和尚輪流奸宿,並贈春意種子丸藥,及-墨塗頂,前後事一一細說,袖中摸出種子春意丸呈上。眾僧見事已敗露,都嚇得膽戰心驚,暗暗叫苦。那四個和尚,一味叩頭乞命。


    汪大尹喝道:“你這班賊驢!焉敢假托神道,哄誘愚民,奸瀅良善!如今有何理說?”佛顯心生一計,教眾僧徐徐跪下,稟道:“本寺僧眾盡守清規,止有此四人,貪瀅奸惡,屢訓不悛。正欲合詞呈治,今幸老爺察出,罪實該死,其餘實是無幹,望老爺超拔!”汪大尹道:“聞得昨晚求嗣的也甚眾,料必室中都有暗道。這四個奸瀅的,如何不到別個房裏,恰恰都聚在一處,入我彀中,難道有這般巧事?”佛顯又稟道:“其實淨室,惟此兩間有個私路,別房俱各沒有。”汪大尹道:“這也不難,待我喚眾婦女來問,若無所見,便與眾僧無幹。”


    即差左右,將祈嗣婦女,盡皆喚至盤問,異口同聲,俱稱並無和尚奸宿。汪大尹曉得他怕羞不肯實說,喝令左右搜檢身邊,各有種子丸一包。汪大尹笑道:“既無和尚奸宿,這種子丸是何處來的?”眾婦人個個羞得是麵紅頸赤。汪大尹又道:“想是春意丸,你們通服過了。”眾婦人一發不敢答應。汪大尹更不窮究,發令回去。那些婦女的丈夫親屬,在旁聽了,都氣得遍身麻木,含著羞恥,領回不題。


    佛顯見搜出了眾婦女種子丸,又強辨是入寺時所送,兩個妓女又執是奸後送的。汪大尹道:“事已顯露,還要抵賴!”


    教左右喚進民壯快手人等,將寺中僧眾,盡都綁縛,止空了香公道人,並兩個幼年沙彌。佛顯初時意欲行凶,因看手下人眾,又有器械,遂不敢動手。汪大尹一麵分付令史,將兩個妓女送回。起身上轎,一行人押著眾僧在前。那時哄動了一路居民,都隨來觀看。汪大尹回到縣中,當堂細審,用起刑具。眾和尚平日本是受用之人,如何熬得?才套上夾棍,就從實招稱。汪大尹錄了口詞,發下獄中監禁,準備文書,申報上司,不在話下。


    且說佛顯來到獄中,與眾和尚商議一個計策,對禁子淩誌說道:“我們一時做下不是,悔之無及!如今到了此處,料然無個出頭之期。但今早拿時,都是空身,把甚麽來使用?我寺中向來積下的錢財甚多,若肯悄地放我三四人回寺取來,禁牌的常例,自不必說,分外再送一百兩雪花。”那淩誌見說得熱鬧動火,便道:“我們同輩人多,不繇一人作主,這百金四散分開,所得幾何,豈不是有名無實!如出得二百兩與眾人,另外我要一百兩偏手,若肯出這數,即今就同你去。”佛顯一口應承道:“但憑禁牌分付罷了,怎敢違拗!”淩誌即與眾禁子說知,私下押著四個和尚回寺,到各房搜括,果然金銀無數。佛顯先將三百兩交與淩誌。眾人得了銀子,一個個眉花眼笑。佛顯又道:“列位再少待片時,待我收拾幾床鋪蓋進去,夜間也好睡臥。”眾人連稱:“有理。”縱放他們去打疊。這四個和尚把寺中短刀斧頭之類裹在鋪蓋之中,收拾完備,教香公喚起幾個腳夫,一同抬入監去。又買起若幹酒肉,遍請合監上下,把禁子灌得爛醉,專等黃昏時候動手越獄。正是:打點劈開生死路,安排跳出鬼門關。


    且說汪大尹因拿出了這個弊端,心中自喜,當晚在衙中秉燭而坐,定稿申報上司,猛地想起道:“我收許多凶徒在監,倘有不測之變,如何抵當?”即寫-票,差人遍召快手,各帶兵器到縣,直宿防衛。約莫更初時分,監中眾僧取出刀斧,一齊呐喊,砍翻禁子,打開獄門,把重囚盡皆放起,殺將出來,高聲喊叫:“有冤報冤,有仇報仇,隻殺知縣,不傷百姓。讓我者生,擋我者死。”其聲震天動地。此時值宿兵快,恰好剛到,就在監門口戰鬥。汪大尹衙中聞得,連忙升堂。旁縣百姓聽得越獄,都執槍刀前來救護。和尚雖然拚命,都是短兵,快手俱用長槍,故此傷者甚多,不能得出。佛顯知事不濟,遂教眾人住手,退入監中,把刀斧藏過,揚言道:“謀反的止是十數餘人,都已當先被殺,我等俱不願反,容至當堂稟明。”


    汪大尹見事已定,差刑房吏帶領兵快,到監查驗,將應有兵器,盡數搜出,當堂呈看。汪大尹大怒,向眾人說道:“這班賊驢,瀅惡滔天,事急又思謀反。我若沒有防備,不但我一人遭他凶手,連滿城百姓,盡受荼毒了。若不盡誅,何以儆後?”喚過兵快,將出的刀斧,給散與他,分忖道:“惡僧事雖不諧,久後終有不測,難以防製。可乘他今夜反獄,除一應人犯留明日審問,其餘眾僧,各砍首級來報。”眾人領了言語,點起火把,蜂擁入監。佛顯見勢頭不好,連叫:“謀反不是我等。”言還未畢,頭已落地。須臾之間,百餘和尚,齊皆斬訖,猶如亂滾西瓜。正是: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


    汪大尹次日吊出眾犯,審問獄中緣何藏得許多兵器?眾犯供出禁子淩誌等得了銀子,私放僧人回去,帶進兵器等情。


    汪大尹問了詳細,原發下獄,查點禁子淩誌等,俱已殺死,遂連夜備文,申詳上司,將寶蓮寺盡皆燒毀。其審單雲:看得僧佛顯等,心沉欲海,惡熾火坑。用智設機,計哄良家祈嗣:穿墉袕地,強邀信女通情。緊抱著嬌娥,兀的是菩薩從天降;難推去和尚,則索道羅漢夢中來。可憐嫩蕊新花,拍殘狂蝶;卻恨溫香軟玉,拋擲終風。白練受汙,不可洗也;黑夜忍辱,安敢言乎!乃使李婉兒-抹其頂,又遣張媚姐墨涅其顛。紅豔欲流,想長老頭橫衝經水;黑煤如染,豈和尚頸倒浸墨池。收送福堂,波羅蜜自做甘受;陷入色界,磨兜堅有口難言。乃藏刀劍於皮囊,寂滅翻成賊虐;顧動幹戈於圜棘,慈悲變作強梁。夜色正昏,護法神通開犴狴;鍾聲甫定,金剛勇力破拘攣。釜中之魚,既漏網而又跋扈;柙中之虎,欲走壙而先噬人。奸窈窕,瀅善良,死且不宥;殺禁子,傷民壯,罪欲何逃!反獄奸瀅,其罪已重;戮屍梟首,其法允宜。僧佛顯眾惡之魁,粉碎其骨;寶蓮寺藏奸之藪,火焚其巢。庶發地藏之奸,用清無垢之佛。


    這篇審單一出,滿城傳誦,百姓盡皆稱快。往時之婦女,曾在寺求子,生男育女者,丈夫皆不肯認,大者逐出,小者溺死。多有婦女懷羞自縊,民風自此始正。各省直州府傳聞此事,無不出榜戒諭,從今不許婦女入寺燒香。至今上司往往明文嚴禁,蓋為此也!後汪大尹因此起名,遂欽取為監察禦史。有詩為證:子嗣原非可強求,況於入寺起瀅偷。


    從今勘破鴛鴦夢,涇渭分源莫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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