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近已時,通宵營業的眾樂瓦裏,漸漸煥發出盛況,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勾欄看棚前滿是觀賞百戲的遊人,富家子弟,浪『蕩』之徒搖著手中的竹紙折扇,輕輕晃頭,不時哼上兩句,和著戲台上的歌樂。旁邊還有,更熱鬧之處,圍觀者塞得水泄不通,不斷爆響起陣陣大笑。


    那勾欄演的卻是“學鄉談”,台上站著兩個打扮滑稽的中年男人,一高一矮,高者著百花長衫,戴一花邊瓜皮小帽,手持一把竹扇,長得臉瘦身長,此時正板著臉,神情頗是嚴肅;矮者獐頭鼠目,五短身材,天生一副猥瑣模樣,偏生穿著白『色』儒袍,頭紮方巾,以讀書人打扮。


    所謂學鄉談,便是優人模仿各地方言以取樂觀眾。而這處勾欄是眾樂瓦的招牌之一,受臨仙百姓的喜愛,現下的兩位優人,是此處的“黃金雙嘴”,高者名作高驢,矮者則喚短釘,他們說說談談,已有數十年,是臨仙瓦子裏的紅人。


    卻聞高驢哼了一聲,不屑地斜瞪著短釘:“你道你學富五車。通曉三教?”短釘『露』出兩顆兔牙,禁笑道:“正是。”高驢望著台下觀眾。一臉不信,以折扇指著短釘,以寧波話道:“此人狂妄自大,著實可恨,我高驢今天便要教訓教訓他!”


    聽地他那惟妙惟肖的寧波話,觀眾間響起一陣嗡笑,有甚者大聲叫好。受此氣氛所染,站在較前的李天縱也臉『露』微笑,瞅了瞅身邊的楊玉,她微挑柳眉,饒有興趣地看著台上高驢,她果然是奇女子,能做到暫時拋開煩惱,盡情享受這最後的時光。


    “短釘,我便來出題考考你,你敢與不與?”高驢複以臨仙話問道。短釘昂起獐頭,大咧咧道:“為何不敢?”高驢以折扇拍打著手掌心,哼哧道:“可聽清楚了,我問你,釋迦如來是何人也?”短釘一翻白眼,對著觀眾作了個顧影自憐的姿勢,以軟糯的蘇州話道:“『婦』人。”


    看客雖有笑的,卻隻是因短釘的裝腔作勢而笑,而對他的回答卻是甚為困『惑』不解。


    高驢亦如此,皺起眉頭道:“何以是『婦』人了?你且說說!”短釘搖頭笑歎,似乎在嘲諷高驢的學識淺薄,反問道:《金剛經》雲:“敷坐而坐,若釋迦如來非是『婦』人,為何要夫坐而後兒坐也?”


    眾人聞言不禁哄然大笑,一時間將周圍勾欄的歌樂聲都壓了下去。李天縱,楊玉同樣大笑不止,為黃金雙嘴而喝彩。“敷坐而坐”本意指如來鋪好坐席然後打坐,卻被短釘借音譯作“夫坐兒坐”,倘若不是『婦』人,怎麽會有如此教數?


    高驢故作考慮之『色』,待台下笑聲漸歇,他轉以蘇北話喃喃自語:“似乎也有那麽些道理。”他唰的打開折扇,搖了搖,接著問道:“那太上老君是何人也?”短釘想也不想,圓小的雙眸向著觀眾拋了個媚眼,道:“亦為『婦』人也!”


    台下看客都滿臉興趣,微笑待著短釘解釋。高驢再問為何,短釘哼了聲,道:“《道德經》雲:“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假若她非是『婦』人,為何患於有身?”


    大笑之聲更甚之前,直要把整個眾樂瓦的人都吸引過來一般,這回短釘將“有身”不作“有身體”解釋,而釋為“有身孕”,患於有身孕的人,還不是『婦』人麽?李天縱捧腹大笑,笑得身斜體歪,挨依著楊玉,楊玉比他好不了哪兒去,貝齒盡『露』,秀目彎作柳葉,毫無嫻淑地笑著。


    “怎又是『婦』人矣,怪哉。”高驢撓了撓頭,以紹興話疑道,他一副想之不透的樣子,又問道:“那孔聖何人也?”短釘虛空一楫,一臉崇敬地道:“『婦』人也!”


    未聽他解釋,諸人已是樂不可支,高驢繼續詢問緣由,短釘晃頭念道:“《論語》有雲,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待嫁者,不是『婦』人是甚?”


    此句出於《論語》子罕篇,便是“待賈而沽”的由來。原文是子貢問孔子說,他有塊美玉,是珍藏在匣中,還是找個識貨的商將其賣掉;孔子就說,賣出去吧,賣出去吧,我正等著識貨的商人呢。


    這本是孔子關於賢者該是避世退隱,還是出世入仕的態度,但被短釘借音一譯,就成他乃待子閨中的『婦』人了。


    笑聲響徹雲霄,怕是全是臨仙都聽得到了。那些看客無不是捧腹擦淚,笑得最後,連氣都有些喘不過來。楊玉亦是如此,當真是許久未有聽渾話鄉談而笑得這麽歡,她不餘笑未止地道:“妙極,妙極!這市井文化真是有趣,比之我等沉浸的琴棋書畫,也毫不遜『色』。”


    若換作其他才子,或許會嗤她一聲,道句庸俗;但李天縱卻是給她投去一個讚許的眼神,道:“玉姐,不論是琴棋書畫,還是百戲說唱,皆是一種入道之法,其本質是相同的,實無高下優劣雅俗之分。”楊玉點了點頭,楫手笑道:“楊某受教了。”


    兩人又聽了一會,付過賞錢,便往瓦子別處遊逛而去,小廝隨從早被令在瓦子入口處等待著,是以他們倆說說笑笑,其間柔情蜜語不止,隻想時間停下來才好。


    來到一處鬥促織的棚子,兩人往最多人觀圍的一桌湊熱鬧去,卻見鬥盤中有兩隻促織對峙著,一邊是青頭小蛐蛐,另一邊的則是隻體大尾長,雙翅金黃的雄壯凶物,金翅微翕,蟲眸泛著噬人之『色』。


    “吱吱!”金翅叫了兩聲,那青頭便緩緩往後退,衝頭上的兩條觸角彎了起來。見此,那些觀鬥者都大歎一聲,下了賭注的更是怨罵起來,隻因那青頭敗定了。果不其然,金翅忽然躍跳上去,一口咬住青頭的頸部,青頭還未有所動作,便一命嗚呼了。


    旁邊一弱冠少年笑道:“金翅,戰無不勝!”他滿臉傲氣,著實讓別的鬥蟲者憤慨不已,少年昂著頭,神氣道:“正所謂人中呂布,馬中赤兔,蛐中有金翅,你們是贏不了我的!哦謔謔謔謔謔謔謔謔---”


    還豬中廣滬呢。李天縱莞兒想道,卻忽聞旁邊一位而立之年的漢子哼道:“諸位,有什麽壓箱底的好寶貝就快拿出來吧,莫讓李宣這小子得意太甚!”


    原來這李宣本是個十鬥九輸的家夥,可是近來不知在哪兒得到隻金翅蛐蛐,已經好幾天橫掃眾樂瓦了。而且他這隻金翅,每次都要咬死對手,讓人驚歎的同時,亦甚是憤慨。


    一片地嗡之聲後,一位青衣少年排眾而出,肅然道:“吾有上將風落九天,可斬金翅!”他拿出一個蛐蛐罐,正式挑戰那名作李宣的少年。不少圍觀者大聲叫好。他們是見識過那隻風落九天的,那蛐蛐兒速度奇快,身手極是敏捷,與金翅有得打!


    待賭注下好,兩邊蛐蛐進盤,卻見那隻風落九天生得一副嬌小模樣,翅膀淡青,兩條觸角甚長;金翅唧的一聲,不需李宣去引逗,已經一躍而上,狠狠地咬在風落九天的腹下,那小蛐蛐兒立時成了太監。


    “九天-”青衣少年悲喊一聲,整個人伏在桌上,瞪大眼睛看著慘死在盤中的風落九天。


    噓聲四起,所謂上將竟如此不堪一擊。


    看罷了促織相鬥,李天縱拉著楊玉的手往別處去,講史,相撲,瞟唱雜劇,處處留下他們的足跡。一直玩樂到正午時分,兩人才走進一家酒肆進餐歇息,這瓦子裏建有食肆客棧,是以有些玩鬧之徒終日居於此,可以數十天不踏出瓦子半步。


    兩人在酒肆進過餐,談笑品茗了半個時辰,便又往外邊遊樂去。一個早上,才逛了不到眾樂瓦的一半,這剩下半天,他們自然要盡情盡興,能玩則玩了。


    “蹙眉目送佳人去。”李天縱看著眼前這個燈謎,不禁微皺劍眉,暗道不好。他拉著楊玉來猜謎,本是想增加些互動『性』,好好地猜上一場,誰料到第一個碰著的燈謎,便是這般煞風景,哪壺不開提哪壺!


    楊玉雙眸黯了黯,方才的興致消散無蹤,她凝視著李天縱,輕聲道:“蹙眉目送佳人去,一方相思到白頭。”她扯起嘴角,微有顫動,驀然失聲:“縱弟,我舍不得你!”


    “玉姐。。。。。。。。。”李天縱翕了翕嘴唇,惆然一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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