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神來的時候,許淖雲發現自己坐在機場候機廳冰冷的座位上,手裏捏著一張不知什麽時候買的機票。


    會不會隻是一場夢?她來到他身邊是一場夢,他愛上她是一場夢,她答應嫁給別人也是一場夢。


    他看著手中的機票,上麵寫著“出發地:南陵。到達地:江海”。他確實走了這麽一趟,不是夢;她就要嫁做人婦,也不是夢。


    沒有了,永遠不會再有了。


    在博物館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戴著一個大口罩,用黯啞難聽的聲音為他講解,他那時候就隱隱地覺得,如果身邊有這麽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該有多好;那個晚上,他在海邊壘了一座沙堡,而她從海邊拾起一隻小小的蟛蜞蟹,那時月光下的臉那麽美麗孤獨;他為她做了一個書櫃,她為他做了滿桌珍饈,他們曾經在黃昏裏擁有彼此,又在夜晚無情地分離……


    不會再有那樣一個聰明伶俐又工於心計、桀驁不馴又善解人意、鐵石心腸又多愁善感的人了。他以後會獲得很大的成功,然而他走得越遠,隻是離她越遠;他會慢慢忘記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雖然他不想忘記;他不會像愛她一樣愛別的女人,但他仍會娶妻生子;他曾經答應過死在她後麵,他仍會努力遵守諾言,可是她不會在乎了……


    許淖雲把機票緊緊地攥在手心裏,頭慢慢地垂下。


    我愛你。假如世界即將毀滅,他會對她說這句話十萬次;假如他明天就要死,他會對她說這句話十萬次;假如下一秒鍾就是時間的盡頭,他會對她說這句話十萬次——但是這些事都不會發生,所以他再也說不出那句話。


    “請問您是許淖雲先生嗎?”一個空姐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他身邊。


    許淖雲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她。空姐柔聲說:“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就差您一個還沒登機。”


    許淖雲茫然地站起來,跟著空姐往登機口走去。


    ………………


    鍾艾和張默雷回到家時,鍾媽媽已經在廚房開始忙碌了。張默雷拉著鍾艾的手走進去,笑著說:“伯母。我們有件事想跟您說。”


    鍾媽媽回過頭,看到張默雷一臉喜色,先是怔了怔,用圍裙擦了擦手。淡淡笑著說:“是什麽事啊?”


    張默雷看了鍾艾一眼,說:“伯母,今天下午,我向小草求婚了,她也答應了。我們倆想結婚。”


    鍾媽媽愣住了,她似乎有點疑惑,盯著鍾艾看了好一會,鍾艾衝著她淡淡地笑了笑。


    “哦,是這樣。”鍾媽媽笑了,寬宏而慈祥地說。“結婚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你們倆決定吧,做父母的一定會祝福自己的孩子。”


    張默雷拉起鍾艾的手,鄭重地說:“伯母,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小草。我們會幸福的。”


    “幸福就好。”鍾媽媽笑了,回頭關上煤氣爐的火,把菜盛出鍋,淡淡地說:“小艾,收拾收拾碗筷,可以吃飯了。”


    鍾媽媽的反應似乎冷淡了一點,張默雷感覺到了。卻也不以為意。今天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他終於真正地再次擁有她了。他們有長長的一輩子,他會好好地對她,她父母會對他改觀的。


    三個人坐下來吃了晚飯。飯後,張默雷說有點公事要回酒店去處理。鍾艾則留在家裏幫著她媽媽洗碗。


    “小艾,你真的答應小雷了嗎?”鍾媽媽突然認真地問。


    鍾艾說:“嗯。怎麽了?”


    “你真的愛他嗎?”鍾媽媽的表情很嚴肅。


    鍾艾笑了笑。說:“什麽愛不愛的,愛情哪能管一輩子。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他現在條件也不錯,差不多就這樣吧——媽。您不是老嫌我嫁不出嗎,現在又舍不得我嫁了?”


    鍾媽媽說:“什麽‘愛情不能管一輩子’,那我和你爸算什麽?你什麽時候開始有這種想法?”


    鍾艾愣了愣,淡淡地說:“媽,您和爸恩愛一輩子,連我都羨慕您二老。可是您要知道,世上圓滿的夫妻不過隻有十分之一,還有十分之一是合適的夫妻,剩下十分之八都是湊活著過。我覺得撈不到圓滿,撈個合適的也不錯吧。”


    “你呀!太糊塗了!”鍾媽媽把洗碗布往盆子裏一扔,著急地說:“小雷是救了你爸,他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可是這個恩該由我和你爸來報。再說,報恩有很多種方式,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女兒送出去!犧牲自己女兒的幸福去報恩,你叫我和你爸將來怎麽心安?”


    鍾艾低下頭,訥訥地說:“您怎麽就知道我嫁給他不會幸福呢?”


    鍾媽媽說:“小艾,你當我和你爸是瞎子?你上高中那會兒就和小雷談戀愛,我和你爸都知道,原來是想著成全你們,可是他竟然拋下你自己出國了。那年暑假你回了家裏,天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來。後來你就再也沒認真談過戀愛……這些事,你不說,以為我和你爸都看不出來?小雷他曾經那樣傷過我的女兒,我怎麽能放心把你交給他?!我這幾天最擔心的就是這個,沒想到你們這麽快就說定了。小艾啊,為什麽你心裏放著那麽多事就是不跟媽媽說?我還是不是你媽?”


    說著說著,鍾媽媽竟然哭了起來。


    鍾艾手足無措,隻得徒勞的勸慰道:“媽,您別哭了。我真的想好了。人這輩子總要找個人一起過是不是?反正我也沒有遇到什麽合適的,再說,我也不是一點也不喜歡他……”


    “你真的沒有遇到別人?”鍾媽媽擦了擦眼淚,盯著鍾艾說:“今天下午有個人來看過你爸,他說是你的同事,從江海來的。”


    鍾艾愣住了,心跳變得有點不規則:“是誰?叫什麽?”


    “姓許,許淖雲。”鍾媽媽說,“他是什麽人?”


    鍾艾微張著嘴,背心手心都滲出了汗,針刺一樣疼。她自演自似的問:“他來幹什麽?”


    鍾媽媽說:“他聽說你爸生病了,說過來看看,還帶了一個果籃過來。他說你原來給他當過秘書,是你們公司的股東。是不是?”


    他怎麽會來?他不是很恨她嗎?他說過不想再見她,也永遠不會原諒她,他為什麽會來?


    鍾媽媽見女兒一副張口結舌的樣子,直截了當地問:“你跟他到底……”


    鍾艾回過神來,無力地說:“媽,我有點累,我休息一下。”說完便想轉身回房去。


    鍾媽媽衝著女兒的背影說:“下午我叫他去學校找你,你沒見到他嗎?”


    “他去學校了?!”鍾艾猛地回過頭。


    鍾媽媽嚇了一跳,說:“是啊。我覺得他大概想見你,就讓他到學校去找你了。你真的沒見著他?”


    她根本沒有看見他。他是去了還是沒去?如果他去了,是不是看到了那一幕……心口劇烈地痛了起來,鍾艾泫然說:“媽,我……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第二天一大早,鍾艾就跑到醫院等著。探視時間一到。她便跑進病房。看到父親床頭櫃上擺放著的那個果籃,她才確定——他真的來過。


    他為什麽來?為什麽沒有給她打電話?他這樣來去悄無聲息,多半隻是作為朋友過來看看吧,可是為什麽大費周章地從江海跑過來,卻連她一麵也不見,他真的那麽厭惡她嗎?


    “小艾。”鍾爸爸不知什麽時候醒了,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鍾艾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摸了摸臉,確定自己沒有哭,便笑著說:“爸,您醒了。我帶了早餐過來。”


    鍾爸爸問:“小艾,你剛才在想什麽?能跟爸爸說說嗎?”


    鍾艾笑著說:“我就是在想您什麽時候醒呢。”


    鍾爸爸也笑了:“我現在總是半睡半醒的。昨天下午來了一個人,跟你媽媽在這聊天。他們聊著聊著我就醒了,又不好意思打斷,隻好繼續閉著眼睛裝睡。對了,你剛才盯著這個果籃看,就是那個人送來的。”


    鍾艾怔怔地看著父親。臉都憋紅了,終於還是忍不住問:“爸,昨天他和媽說了什麽?”


    鍾爸爸緩緩笑道:“也沒說什麽,就是閑聊。你媽弄得像查戶口似的,人家都被問得不好意思了。小艾,我閉著眼睛看不到那個人長什麽樣,不過聽得出來,他是個挺實誠的人,我覺得他好像很喜歡你。”


    鍾艾瞪大眼睛,一顆心劇烈地跳了起來,半晌,那心跳慢慢沉下去,眉間愁峰漸漸攏起,她低下頭說:“爸,你一定聽錯了。他說過不想再見我了。”


    “他不想見你,幹嘛大老遠跑過來?我一個老頭子有什麽好看的?”鍾爸爸淡淡笑著說,“小艾,你一大早就在醫院外麵等著,爸爸都看見了。”


    鍾艾愣了愣,沒再說話,起身從保溫壺裏盛出一碗粥,難掩傷感地說:“爸,我先喂您喝粥吧……對了,有件事要跟您說,我和默雷要結婚了。”


    鍾爸爸愣住了,半晌,他喃喃地說:“小艾,小雷他很優秀,也很聰明,我就是擔心他太聰明了……唉,爸爸希望你幸福。”


    鍾艾點了點頭,微不可聞地說:“嗯,爸,我會的。您先喝粥吧。”


    ………………


    辦公室裏又關著燈,門縫裏透出隱隱的光亮。甄萱剛出去走了一趟,他不知怎麽的就回來了。


    這個時候,多半又關在裏麵一個人打遊戲吧。上午他出去了一趟,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打他的手機也沒人接,她還以為他又跑到哪裏散心去了,沒想到晚上就回來了。


    甄萱想了想,走進茶水間去泡了一碗麵,然後小心翼翼地端到門口,輕輕敲了敲門,說:“許總,我可以進來嗎?”


    裏麵沒有回應,甄萱便自己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果然,他坐在地板上一個人打著遊戲。


    “許總,您還沒吃飯吧,我跑了一碗麵,您先墊墊肚子。”甄萱把麵放在桌上。“我開燈了哦。”


    “別開。”他說。


    他的聲音聽上去異常嘶啞,她從中感到了某種異樣,來到他身邊坐下,看著他的臉,這才發現他今天的樣子看上去格外痛苦。女人一痛就哭,而他此刻的表情比哭還痛苦十倍。


    “發生什麽事了?”甄萱柔聲問道,自己的心也跟著痛了起來。


    沉默。無言以對。


    “究竟發生什麽事了?你能不能告訴我?”甄萱快要哭出來了。


    “……她要結婚了。”許淖雲沉聲說,“她答應嫁給張默雷。”


    甄選一怔,問:“你怎麽知道?”


    “我親眼看到的。”


    他垂下手,屏幕的熒光徒勞地閃爍著,映在他無比痛苦的臉上。甄萱心中一痛,這個男人隻會為一個人低下驕傲的頭顱,那個人卻不是她。她衝動地抱住他:“讓她去吧!一個心裏裝著兩個男人的女人,無論選擇了誰,對那個人來說都是痛苦!讓她去折磨別人,你會好好的。”


    他會好嗎?失去她和得到她的折磨,二者誰更甚?他隻知道,至少今天,張默雷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他是最悲痛的。


    “淖雲,忘記她吧,你這麽優秀,有多少人一心一意地愛你,你知道嗎?”甄萱泣訴道。


    許淖雲茫然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她的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光,就好像那天在海邊,他問她愛不愛自己,而她卻流著淚問他是不是真的要死在她後麵。


    他捧住女孩的臉,輕輕地吻了下去。唇瓣間柔軟的觸感像極了她,她知不知道他有多需要她。


    他從來沒有說過“我離不開你”、“我不能沒有你”這樣的話,他以前覺得男人說這種話太沒出息。他曾經淡淡地憧憬過跟她一起共度餘生,在他意識到那是自己最深的心願之前,他就已經失去了她。沒有人會明白這是一種多深的遺憾、多大的悲痛,仿佛自己的人生崩塌了一半,餘生再也不做指望。


    “淖雲……”懷中的女孩輕吟出聲。


    他怔了怔,哀求說:“別說話。”


    就讓他以為,她還在自己身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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