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六年十二月末,北方大地已是銀裝素裹。


    古城杭州,籠罩在淒風冷雨中,雖沒有滿天飄揚的雪花,卻又寒氣逼人。人們總說,北方的冬天比南方的冬天冷。可實際上,若真來到了南方,便知道南方的冬天,遠比北方更加難耐。開封城的冬天,朔風罡烈,但隻是撲麵而過;可杭州的冬天,卻是化骨柔,那細柔的風順著衣服領子滲透入體內,令人更感寒冷。


    正堂上,擺放著一個火爐,火爐裏炭火熊熊。


    李梲抿了一口老酒,撚起一粒茴香豆放進嘴裏,閉上眼睛咀嚼品味。


    堂下,幾名文士正襟危坐,誰也沒有開口。他們看著李梲,等待著李梲的發問。


    這幾人,確是李梲的幕僚。


    “那廝,在做什麽?”


    李梲突然開口,顯得有些沒頭沒腦。


    他年約四旬,生的儀表堂堂,略顯清臒,透出一股子文士的風雅之氣。說話時帶著些開封官話的口音,卻又有一絲吳儂軟語的輕柔。劍眉,朗目,頜下長須。


    一身青色長衫,更顯溫文儒雅之色,隻是眉宇間卻透著一絲陰鷙。


    幕僚當然明白李梲的話中之意,其中一人忙起身道:“回府尊話,那玉都監似乎身子不好,到了杭州以後,也未曾前往軍營巡視,隻在草料場附近找了一所宅子,便閉門不出。倒是他那兩個幕僚。活動頗為頻繁。時常會結伴在城中走動。”


    李梲眉頭一蹙,自言自語道:“身子不好嗎?”


    腦海中,旋即浮現出一張蠟黃,帶著病色的麵容。


    太子曾派人送信,言這玉小乙是一等一的好漢,武藝高強,身體強壯。初時見玉尹,便是李梲也嚇了一跳。因為他看到的玉尹,氣色極差,說幾句話都會喘息。


    不過也正因為此。李梲倒是放心許多。


    如此一個病怏怏的家夥,怎地也不像是能和他爭權奪利的主兒。


    隻是太子把這人派來杭州,究竟是什麽意思?據說,這廝好像在東京。招惹了不少仇人。


    “他身子骨,果然不好?”


    幕僚忙回答道:“回稟府尊,小底曾派人調查,發現那廝安頓下來之後,曾請了幾位杭州的名醫過去。小底也著人與那些人接觸,據說那廝的身子骨,的確很差。”


    李梲聞聽,卻長出了一口氣。


    “如此也好,便讓玉都監多歇息一下。


    他是開封人,第一次來這邊。總難免會出現水土不服,倒也算不得大事……李四!”


    伴隨著李梲一聲呼喚,就見一個青衣小打扮的壯年男子從外麵走進來。


    “老爺,有何吩咐。”


    “去庫房裏去兩支百年老參來,明日一早便送到玉都監府上。


    就說,讓他好好調養身子,莫要太過操勞。至於應奉局這邊的事務,也不用他費心。等他身子骨調養好了,再接手也不遲……韓奎,應奉局這邊的事情。你要盡快解決,莫留下差池。同時派人繼續盯著他,一旦有什麽行動,便立刻與我知。”


    李梲說完,起身拂袖而走。


    幾名幕僚臉上露出一抹笑容。忙躬身相送。


    看起來,這杭州城還是咱家府尊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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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世常說。杭州繁華。


    更有詩詞為證,道什麽‘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汴州,便是而今的東京,開封府。


    還有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隻是,這詩詞歌賦中的杭州美景,卻是後來才有。


    五代十國時期,吳越國偏安東南,建西府於杭州。經吳越三代五帝,共85年的通知下,杭州的確是發展迅速。歐陽修曾在《有美堂記》中描述:錢塘自五代時,不煩幹戈,其人民幸福富庶安樂。十餘萬家,環以湖山,左右映帶,而閩海商賈,風帆浪泊,出入於煙濤杳靄之間,可謂盛矣……


    根據吳越備史記載,杭州西起秦望山,沿錢塘至江幹,城池形狀酷似腰鼓,故而又稱腰鼓城。


    元祐四年,蘇東坡為杭州知州,疏浚西湖,修建長堤,使得西湖景色更加動人……


    然則,方臘起義,卻使得杭州遭受到巨大破壞。


    時起義軍一度攻入杭州城,令杭州城池殘破。雖方臘已死,叛亂早平靖數載,可杭州城內,昔日戰火留下的痕跡仍依稀可見。其景狀,遠非那詩詞之中形容的動人。


    細雨靡靡,杭州城被陰靄籠罩。


    玉尹披著一件厚厚的木棉布做成的棉袍,站在門階上,發出一連串極為劇烈的咳嗽。


    蒼白如紙的臉上,透出一抹病態紅潤。


    他在門階上站了一會兒,轉身複又回到房間裏,迎麵頓撲來一股暖風。


    爐火熊熊,火苗子亂竄。


    鐵爐上還掛著一個水壺,(書書屋.shushu5最快更新.shushu5)水已經燒開沸騰,水蒸氣從壺嘴中,噗噗噴湧。


    高世光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水,來到了玉尹跟前,“少爺,該吃藥了。”


    濃鬱的藥味,撲麵而來,讓玉尹眉頭一蹙,蒼白的臉上頓浮現出一抹苦澀笑容。他搖搖頭,接過碗,捏著鼻子咕嘟咕嘟的硬灌下去。張開嘴,從口中便噴出一股子苦澀的藥味,似乎連呼吸裏,都充斥著一股苦意。


    “這勞什子藥,究竟需吃到幾時?”


    高世光輕聲道:“張先生抓的方子。還剩下十天的量。


    不過張先生說了。十天之後還要診斷,重新開方……少爺這次,元氣損耗甚巨,估計要開春以後,才會停藥。少爺,實在不行,小底便回開封一趟,請安神醫前來?”


    “老高休要生事,安叔父那邊最好不要打攪。


    若通知了安叔父,燕奴必然會知曉。到時候少不得又要她牽腸掛肚得擔心。那張先生不也說了,隻是元氣受損,並無大礙。這般將養一陣子,來年必能康複。”


    高世光嘴巴張了張。話到嘴邊,還是又咽回去。


    玉尹咳嗽兩聲,在椅子上坐下,突然道:“老高,從開封帶來的錢兩,還剩多少?”


    高世光臉色一變,猶豫片刻後道:“回少爺話,咱們這次從開封帶了一千貫來,原想著足夠使了,卻沒想到這杭州的市價會這麽高。便是咱這宅在。僅賃錢一月便要二十貫,而且一交一年的賃錢,便足足二百四十貫足。加上這些天少爺吃藥,也費了不少銀子,而今隻剩下五百貫餘……另外,小底還聽人說了一件事。”


    “哦?”


    “這杭州應奉局形同虛設,知州老爺對應奉局事務,似乎也不甚上心……這應奉局已經成立數月,可這兵寨至今仍未定下,所屬兵員也未招納。少爺前來就任。手下卻無一兵一卒,到時候官家若怪罪下來,隻怕最後還是要落到少爺身上。”


    應奉局兵寨,屬玉尹所轄。


    按道理說,這杭州應奉局已經重開數月。李梲更兼那領應奉局事,也算有些時日。其他不說。至少兵寨應該立下,兵員應該招滿。但根據高世光所言,所謂應奉局兵寨,而今也隻是個空殼子,甚至連影子都看不見。


    玉尹聽罷,卻未生氣。


    似乎早已經猜到了這個結果,所以隻笑了笑,便擺手道:“老高,這些事你休要費心,我自有打算。李知州如此,想必也有難處。畢竟當初朱勔執掌蘇杭應奉局時,所造成的惡果甚大……李知州這般安排,也是出於謹慎,我卻能夠理解。


    對了,明日你去坊間,代我尋些老參等滋補之物來……先熬過這段時間,代我身子骨好了些,再做計較。”


    高世光聽玉尹這麽一說,也就不複贅言。


    想必少爺已經有了穩妥打算,這種事情,也著實用不著他去費心。


    隻是,那等滋補之物,多價格昂貴。家中餘錢也確實不多,真個要小心計算才是。


    高世光下去之後,玉尹站起來,在堂上活動了一下腿腳。


    當日在東京,被善應打了兩掌,身子著實受傷不輕。好在玉尹身上有安道全陪的內壯丹,雖說這丹藥是為他習武而用,但對他的傷勢,也有不小的益處。從東京到杭州,有千裏之遙,路途坎坷。若非這內壯丹,說不定玉尹便到不得杭州。


    可即便如此,也需百十天才能康複。


    玉尹在心裏計算了一下時間,若真個完全康複,說不得要等到來年入夏才好……可若真如此,豈不是要荒廢數月光陰?玉尹內心裏,也著實有些等不得這許久。


    也不知,十三郎那五十萬貫可曾送來。


    算算時間,高寵也該踏上回程之路,說不定現在已經到了東京。


    玉尹仔仔細細的計算了一下,五十萬貫銀子,其中有十萬貫屬於田行建等人所有。剩下四十萬貫,淩振那邊也要分潤一些,這個數字,恐怕也不能太少。再者說了,淩振而今幫玉尹研製新式火藥,同樣需要大量資金支撐。若如此計算,十萬貫恐怕是不能少,玉尹手裏便隻剩下三十萬貫銀兩。開封城的家業不能丟失!楊再興需要升遷,牛皋、高寵也要從軍,同樣少不得巨額開銷……還有,便橋屠場需要擴張,更要招納人手,順便打點開封府上上下下的關係,為玉尹將來所用。


    這些事情若一一計算下來,留二十萬貫在開封,不算太多。


    如此,玉尹能支配的銀子,也就是十萬貫上下……十萬貫,聽上去似乎是很驚人。


    水滸傳裏,童貫的生辰綱也不過十萬貫而已。


    可這些錢若真用起來。恐怕是……


    玉尹想到這裏。便忍不住眉頭緊蹙。


    “小乙,快看我們今天找到了什麽?”


    就在玉尹坐在堂上沉思的時候,陳東和張擇端二人,興致勃勃的走進大堂。


    陳東手裏,還拎著一隻鱉,大約有五斤多重,頗為墜手。而張擇端手中,則拎著一個酒壇子。


    “兩位哥哥,這又是去了何處?”


    “嗬嗬,今日金匱堂的張先生請我們去靈隱寺玩耍。


    回來的路上。遇到有人販賣此物。張先生說,這東西對身子骨甚有益處,我便買來,與小乙調養。大兄順帶著。還從張先生那邊淘來了一壇藥酒。據說都是大補之物,效果奇佳。嘿嘿,為了這壇子酒,大兄可是用蘇學士的墨寶才換回來。”


    張先生,便是為玉尹診治的那位杭州名醫。


    其人名叫張帆,因生的一張奇長馬臉,故而又稱馬麵張。


    醫術確是沒的說,或許比不上安道全那種能起死回生的本領,但也確是有真才實學。


    這馬麵張和玉尹的關係普通,但卻和張擇端關係甚密。


    一來二人同姓。說起來五百年前也是一家;二來嘛,馬麵張生性好畫,猶愛搜集東坡居士的墨寶。在東京,蘇門四學士的物品,被嚴令不得流傳。可是在杭州,這禁令卻形同虛設。當初蘇東坡為杭州知州時,不僅僅疏浚西湖,建築長堤,更開通茅山、鹽橋兩河,疏浚六井。使得杭州百姓所飲用的水源甘甜清冽……


    此上種種,也造就了蘇東坡在杭州百姓心目中的地位。


    所以他的墨寶,自然為世人所青睞。


    張擇端在書畫院時,曾偶然得來蘇東坡的墨寶,一直珍藏在身邊。


    而今卻為了這一壇子酒。不惜用最愛之物去交換,怎不讓玉尹心中感動?


    同時。也說明馬麵張這壇子藥酒的不凡之處。玉尹忙起身想要向張擇端道謝,卻見張擇端一擺手,上前一步把他按在了椅子上,“小乙這身子,確需要早些將養好。


    我和少陽日後前程,都寄托小乙一身。區區一副畫,又值得甚?再說了,那墨寶雖是我所有,但並不為我所喜,所以換了便換了,當不得大事,小乙休要多言。”


    心中,頓湧起一股暖流。


    玉尹把感激的話語,重又咽了回去,隻朝著張擇端一笑,“如此,小乙卻之不恭了。”


    “老高,老高,快些把這勞什子拿去烹了。


    對了,你順便再去一趟金匱堂,尋了那馬麵張便告訴他,要與小乙用,讓他配一副藥來,休要多了這勞什子的滋味。”


    高世光在外麵聽到叫聲,忙慌慌張張跑進來。


    從陳東手裏接過了那隻鱉,又應了一聲,便退出正堂。


    張擇端把酒壇子放到一旁,和陳東在堂上坐下。


    玉尹這才開口道:“兩位哥哥,這幾日在杭州城裏,可看出了什麽端倪?”


    陳東一笑,“似乎那位李知州對小乙你,並不甚歡迎。”


    “哦?”


    陳東起身,倒了兩碗水,給張擇端遞過去一碗之後,便沉聲道:“杭州府而今,軍備鬆弛,毫無興複之氣。此前方逆作亂,令東南生靈塗炭,這杭州府更首當其衝。我與大兄這幾日,行走於坊巷之間,所見盡是滿目瘡痍。李知州對應奉局的事情,也不甚放在心上,小乙此次前來,難免會讓他生出官家對他不滿的想法。


    還有,我還打聽到,應奉局開設數月,那李梲將應奉局一應錢糧盡數扣壓,用來修繕他自家府邸。小乙一來,他便少了許多進項,所以內心裏對小乙便奪了提防。”


    玉尹聽了,眉頭一蹙。


    “如此說來,便我就任,也得不來錢糧?”


    陳東冷笑一聲道:“單一個兵寨數百人空餉,每月便有千餘貫。


    以前,他李知州一人獨攬大權,過的好不快活。而今小乙卻跑來分他進項,豈能讓你如願?君不見小乙來杭州已有十餘日,那李知州除了頭天與小乙見過之後,便無任何音訊。想來那廝正琢磨著,如何把小乙趕走,斷然不會遂了小乙心願。”


    “李梲,好像是崇寧年間的進士吧。”


    張擇端突然開口,也使得陳東愣了一下。


    “是啊,那廝是崇寧二年進士。”


    “嗬嗬,那就對了,李知州對小乙不滿,恐怕不僅僅是小乙要分了他權柄,少不得還受了指使。小乙此前在東京,可謂是得罪了許多人,雖說如今來到了杭州,那些人又豈能輕易放過?莫忘記了,這杭州也是蔡相的根基所在,說起來這李知州雖投靠了太子,但也是蔡相門生。小乙若真個掌了權,豈不是讓東京那些人失望?”


    陳東聽了,立刻點頭。


    “著啊,卻險些忘記了此事。”


    玉尹倒吸一口涼氣,臉上旋即露出苦澀笑容。


    蔡黨與他,說起來雖沒有過正麵衝突,可這恩怨糾葛之深,卻也令人心生畏懼。


    便是有皇太孫趙諶護佑,怕也難以周全。


    “如此說來,我來這杭州,豈非寸步難行?”


    “怕不僅僅是寸步難行,更是暗藏殺機……小乙主應奉局兵事,若不能盡快整備,早晚會遭人彈劾。沒錯,應奉局兵事而今為李梲所掌,但說到底,小乙才是應奉局都監,更是這應奉局兵事的主官。若這兵事始終不得整備,自少不得要拿你問罪。


    我想,那李梲斷然不會輕易交出兵權。”


    大觀元年,杭州被升為帥府,掌東南兵事。


    但自方臘之亂以後,兩浙路都監人選懸而未決,也是東南兵備鬆弛的一個主要原因。


    加上杭州總管尚未就任,所以杭州軍政,盡歸李梲所控。


    在此情況下,李梲要想為難玉尹,還真就不成問題……玉尹聽了張擇端這一番話,不由得眉頭蹙的更緊。


    想要破了這個局,便需要從李梲手中,討來兵符。


    可問題是,該如何討要呢?


    玉尹忍不住撓了撓頭,把這件事暫時拋在了腦後。


    “對了,我聽人說前任知州蔡鋆,是遭人刺殺而亡,也不知道,那凶手可否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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