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節。


    李昂前一世對這個漢族傳統節日已經沒有什麽多少印象了,隻記得小時候在老家,長輩們要把紙錢一封一封地寫好祖先的名諱,堆在一起燒掉。且晚上除非有要緊的事,否則一般不出門,怕撞上從鬼門關回來的亡靈。


    沒想到這習俗在宋代就有了,甚至還要講究得多。


    李母孟氏提前一天就從城裏買了諸色冥器,以及紙衣紙鞋紙錢等等。十五這天更是一大早便和楊幹娘開始準備祭品,瓜果、酒菜、水飯、刀頭肉,一樣不能少。不像後世,帶幾個蘋果橘子什麽的就忽悠先人。


    至於書祖先名諱這事從前一直是李柏的任務,不過現在家裏出了個官學生員,他也樂得讓賢。隻是萬沒想到,李昂提筆就寫:故顯考李公諱柏……


    把李大官人氣得呀,我這還沒死呢,你就給我“中元化帛”了?滾滾滾!一邊去!


    父子兩個正拌嘴,就見楊幹娘慌慌張張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大官人,可了不得!那孫保正指使著人手執器械往家來了!”


    “啊?”李柏駭得不輕,這是要來殺人?


    李昂也吃一驚,但心想著不至於吧?遂問道:“幹娘,你怎知是孫寶林指使的?”


    “我本是出去給牲口加些麥麩豆粕,這些天活重,光吃草料不成。就那兩頭驢,眼瞅著掉膘了……”


    “幹娘。”


    “哦,是,回來時,我便瞧見孫保正在那大榕樹底下,身邊圍著四五個漢子,捉刀提棒的,還朝咱們家指指點點。後來保正手一揮,幾個漢子便全過來了。我心想著他跟咱們家有仇,急忙栓了門來報信。大官人,可怎生是好?”


    李柏聽罷,搖起頭來:“怕是你看錯了吧?孫寶林再橫,也不敢光天化日使人行凶。”


    “絕不會錯,看得真真切切。”楊幹娘十分肯定。


    “幹娘別急,我去看看,量他也不敢胡來。”李昂寬著老太太的心,說罷就走。


    “牛頭,你可仔細些,從門縫裏瞅,千萬別開門啊。”楊幹娘追在後頭叮囑道。


    到了前院,把門一開,果見幾個漢子在門外,有提刀的,有拿棒的,卻不是來尋仇,而是蹲那兒修理柵門。見他出來,其中一人放下柴刀上前作個揖,笑道:“小官人,保正官人說前日踹壞了你家柵門,很是過意不去,便叫小人們來修。我等本想先知會一聲,哪知怎麽也拍不開門。”


    李昂方要說話,聽得背後腳步聲響,便回頭把事情一說,請李大官人拿主意。


    李柏一時有些弄不清楚狀況,直到兒子在他旁邊輕聲說了幾句,他臉上疑色頓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峻。


    “都別動了,這門誰踹壞的,誰來修。”


    “大官人,這……”


    此時孟氏也出來了,尖聲道:“我家官人沒說清楚?今日中元,你們不在家準備祭祖,卻跑來替我家修門,李家缺你們幾個孝子賢孫呐?”


    得,再修就得改姓了,漢子們素知她的厲害,不敢遲疑,立馬收拾起家夥出了院去。


    一家人回到堂屋,李柏一坐下便十分不解道:“按說王直學應該把訴狀遞上去了,怎麽這兩日官府沒動靜?莫不是官府要包庇他?”


    李昂也不說破,隻笑道:“等孫寶林來了大官人自己問問不就知道了?”


    李柏隻當他說笑,也不以為意,隻是不滿道:“你這些日子怎地一口一個大官人?”說著轉向渾家“合著這不是我親生的?”


    孟氏聽他問得荒唐,立時作色道:“不是你親生,難道是我從娘家揣來的?一個老措大,一個小潑皮,早晚讓你們氣死!李牛頭,到時你就明正言順地寫‘故顯妣李母孟氏’;李無常,你也正好與你那兩情相悅……”


    “你看你看,這不是玩笑麽?還真急?”李柏臊眉耷眼地望了李昂一眼。“當著兒子的麵,你扯那些陳年舊事作甚?”


    孟氏剛要反駁,卻瞄見兒子尖著耳朵在旁邊靜待下文,氣得上前一把擰住就罵:“你個混帳東西!爹不叫爹,娘不叫娘,成天大官人,大娘……”語至此處,突然想起,自打兒子落水被救以來,還從來沒有叫過自己。


    方一分神,李柏就上來拉開了娘倆,埋怨道:“牛頭今時不同往日了,他現在是官學生員,凡事都要立個體統。咱們作父母的,也得顧著他的顏麵,別動不動就上手。你看看,耳朵都揪紅了,我現在倒懷疑是不是你親生的!”


    孟氏大怒!


    可沒等她發作,就從外頭傳來一個聲音:“木白兄,嫂夫人,別來無恙否?”


    光聽這話,還以為哪位多年不見的故交好友登門拜訪呢,結果一家四口轉頭一望,院裏站著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孫寶林。


    李柏還沒說什麽,孟氏卻翻起了白眼:“誰是你的兄嫂?我兩口子可當不起!”


    “當得起,當得起。”孫寶林賠著笑,一手提著兩壇酒,一手拎著幾塊肉,還有大包小包的也不知道什麽東西,就往屋裏來。還沒跨門檻呢,就見孟氏操起了掃帚,那腳是怎麽也下不去了。


    他絲毫不懷疑這悍婦敢抽自己,便望向李柏,求告道:“木白兄,從前都是兄弟的不是,我今日是專程登門賠罪的。”


    “賠罪?那你可走錯了門,回頭出村,往北一路進城,縣衙你總熟,上那兒領罪去吧。”孟氏大聲道。


    孫寶林知道跟她是說不通的,仍舊朝著李柏:“木白兄,我縱有萬般不是,如今已讓人免了保正,你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給兄弟留條路走,我這兒給你磕頭了。”嘴上是這麽說,膝蓋也彎了,但不知是肚子太大還是怎地,死活跪不下去。


    李柏是個老好人,先是見他服軟認慫,後又聽被免了保正,心裏的氣也就消了大半。雖然兩家過節不小,但終究不是什麽血海深仇,非要糾纏下去,於己於人,又有何益?


    想到此處,便朝外道:“罷了,到底是鄉鄰,抬頭不見低頭見,東西你拿回去,日後與人為善也就是了。”


    孫寶林利索地站起來,頻頻點頭,連聲稱是,把東西放在門檻外頭,卻沒有要走的意思,還幾番張口欲言。


    李柏見狀,心頭暗想著,他既被免了保正,就說明事情已經捅上去了,官府這般處置,顯然是在包庇。今日他親自登門,恐怕是想讓自己不要再告了吧?


    “行了,知道你在想什麽,隻要今後不再生事,難道我非讓你去吃牢飯?”


    “是是是,木白兄真是虛懷,虛懷……”


    “若穀!回去吧,東西帶上,我什麽也不缺。”


    “這點東西不算甚,隻是兄弟一點心意,萬望笑納。”孫寶林再三作揖,其謙卑之態與往日的飛揚跋扈簡直判若兩人。


    李昂看在眼裏,真不知該說他能屈能伸,還是沒皮沒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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