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等他開口,那多半是拉出去砍頭,比上回那位還慘,人家至少留了個全屍。


    好在,來之前已經預演過無數遍,李昂不假思索便又補一句:“不過,在下卻有一個建議,不知丁鈐轄可有興趣?”


    丁進卻不接茬,從胡床上徐徐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麵前,眯著眼審視好大一陣,忽獰笑道:“沒看出來,你居然還身兼說客。很好,為著你多這一句嘴,我會讓人割了你的舌頭再斬首。”


    說著,把手往他肩膀上一搭,轉到他身後。


    不誇張地說,李昂登時麻了半邊身子,幾乎就要演不下去。


    “怎地不說了?以為茶樓酒肆裏聽幾回書,便學人來遊說?小子,你這不是來出使,是來找死!”


    就在行將崩潰之際,李昂突然意識到,這帳中十幾人卻隻有丁進一個發聲。是他治軍嚴厲?


    不可能,從禁軍混到流寇,已經足以說明這群軍賊的素質。他這是為了擺出場麵威嚇自己!


    這說明什麽?說明他知道不可能輕易如願,已經作好了討價還價的準備。換言之,隻要還想談,就不會哢嚓了使者。


    一念至此,心下大定。


    飛快地理清思緒,李昂開口了:“在下冒昧地問一句,鈐轄官人可知道如今東京局勢?”


    那丁進本在他身後打量,一聽這話變了臉色,脫口就問:“你知道?”


    “自然。”


    “你什麽來路?”


    “官學生員。”


    “生員?東京距此八百裏,你一個讀書的士子怎會清楚?”


    “多在官府走動,常聽相公們提起。”


    片刻後,丁進轉了回來,兩人麵對著麵,中間也就不到一尺距離,李昂甚至能夠感受得到對方的呼吸,一時大為惡心,隻好在腦海裏撿些美好的畫麵回憶。比如巧雲萌妹子的明眸皓齒,比如惜月小娘子的嫣然一笑……


    丁進將信將疑,又看自己那群部下,個個伸長脖子尖起耳朵,生怕聽不清。


    思之再三,他將牙一咬:“你且說說看,不過提前告訴你,我是從河北下來的,你要想胡編亂造來蒙混,我立時叫你身首異處!”


    李昂沒有躲避他淩厲的目光,隻輕聲道:“不敢。”


    丁進腮幫子一陣鼓動,那滿麵的虯髯也隨之起伏,良久,回到胡床坐定,將下巴一抬示意可以說了。


    那滿帳的軍賊都靜待下文,卻見簪花使者未語先歎,不停搖頭。看這樣子,東京怕是不保?


    “說起來,真是數百年未有之劇變。諸位可知,東京已破!官家已降!”


    隻這一句,滿帳皆驚!


    就連丁進也禁不住打了個冷戰,疾聲追問道:“怎麽會?”


    李昂看他一眼,滿臉痛惜:“鈐轄有所不知,那女真人此番東西兩路侵宋。東路軍走河北,西路軍走河東,皆於去年年底抵達汴梁合圍。各地勤王之師甚至來不及出發,東京便已告破。萬般無奈之下,官家親至金軍大營獻上降表,眼下……”


    “眼下怎地?”終於,兩排軍賊首領裏有人忍不住問道。


    “不好說,不好說。”李昂頻頻搖頭,麵上表情那叫一個痛苦。


    眾人見他如此模樣,暗道還用得著問麽?隻怕是……不保啊!


    丁進麵上陰晴不定,心裏更是暗潮湧動,一時間哪還顧得著銀糧?想了一陣毫無頭緒,止住底下部屬們的竊竊私語,問李昂道:“你這書生隻管拿話來嚇人,東京有兵數十萬,怎這般輕易就攻破?”


    李昂一聲苦笑:“西軍北軍還好說,東京禁軍什麽樣,鈐轄不比我清楚?”


    丁進給噎得說不出話來,他自然清楚大宋軍隊的內情,隻是畢竟沒有親眼所見,心裏還有所懷疑,琢磨一陣,問了個問題:“你既這般清楚局勢,可知金軍統帥是誰?”


    “東路軍由漢名‘完顏宗弼’的兀術統率,西路軍以漢名‘完顏宗翰’的粘罕為首。前者乃金太祖第四子,後者是金國國相完顏撒改長子,小名鳥家奴。”


    這連小名都說出來了,由不得你不信。


    丁進緊鎖著眉頭不作聲,卻見下麵的部屬們全都熱切地討論起來,那嗡嗡之聲擾得他心煩意亂,遂不耐地揮了揮手:“行了,你先回去吧。”


    李昂聽得一臉懵逼,隨即大喜過望,這就可以回去了?


    卻不料,丁進隻是一時口誤,立即更正道:“先把這書生帶下去,好生看管著,到時我再找他問話。”


    方才那都頭進得帳來,拍拍李昂的肩膀:“走吧。”


    上麵丁進目光掃到都頭手中的砍刀,怕他們不知輕重,補充道:“找頂帳篷,再給他些飲食,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跟他說話。”


    李昂激動的心情登時跌入穀底,但往好處想,至少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至於後頭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都頭帶著李昂出來,不知為何,斥退了所有隨從,走到一處見左右無人,他壓低聲音問道:“兄弟,大宋真完了?”


    李昂看他兩眼,歎息道:“大宋還沒完,東京是真完蛋了。”


    “那這……怎生是好?”


    “我跟你說句實話吧,不管是城外的你們,還是城裏的我們,這都走到岔路口了。下一步往哪邊走,想好了再下腳,若是行差踏錯……粉身碎骨!”


    那都頭聽得點頭如啄米:“是是是,到底還是你們讀書人懂得多,不服不行啊。”


    李昂死裏暫逃生,心情還不錯,跟他打起趣來:“誰說的?你手裏這口潑風似的快刀,隻一刀下來,我這腦袋就沒了,讀書有個屁用。”


    “不能這麽說吧?我們從前在軍中,仗怎麽打還不是你們文人說了算?那大帥統製之類何等威風?見到文官,卻個個都跟孫子似的。所以啊,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啊。”


    “喲,沒看出來,都頭也念過書?”


    “啊?哦,略知一二,略各一二而已,班門弄斧,見笑見笑。”


    說話間,來到一頂帳篷外頭,那都頭先把裏麵的人喚了出來,又把李昂請了進去後,便吩咐道:“這人是城中使者,你們看緊些,但也莫為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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