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葉?蟬妖驚訝地望著少年。


    “你可以把它變成衣服——不要看著我,我可沒有這樣的能力,也教不了你。”少年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變成人類之後,是不是稍稍有一點體會到作為人類的心情呢?”


    作為人類的……心情嗎?


    蟬妖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生存了這麽久,飛行和棲居於這世界的各處,什麽樣的生靈是沒見過的呢?變得很像人類,對於他來說並不是什麽難度很大的事情,因為人類生成什麽樣子,他早就已經非常了解了。


    但那隻是從第三者的視角去觀察,以一種旁觀者、甚至是捕獵者的身份去注視他們。


    可是現在,當他真正變化成為人類的形狀,低頭注視自己的身體,忽然發現,這具身體看上去居然如此脆弱,就像隨時都會折斷的葦草。


    人類,居然是如此弱小的生命,沒有力氣,每一個獨立的個體在強大的力量麵前都顯得束手無策。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物種,隨著時間的流逝,居然形成了連偉大的自然之力都生出畏懼的創世之力。


    變化為人類之後,自內而外地去凝視這個物種,居然有一種奇異的感受,對他們感到好奇,產生了一種意外的不可理解的感情。本來就對於食人頗為躊躇的蟬妖,這一下再想要對人類動手就更加困難,心理上感覺已無法承受。


    難道,這就是這個少年逼迫自己變化成人類的真正原因嗎?


    蟬妖感覺有些糊塗,而少年就算再冷靜,也畢竟隻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蟬妖笨手笨腳地變不出衣服,少年也就有些著急,兩個人吵吵嚷嚷地折騰了半天,蟬妖才終於成功地變出了一件簡單的服裝。


    是一件白色的罩衫,寬寬大大的,像袍子一樣,剛剛勉強地把身體遮住了。


    說起來,好像從那個時候起,就維持著這個樣子沒有改變過,外貌,服裝,幾十年了,一直都沒有改變過。


    一開始,是根本就不會改變,後來,不知為什麽不願意改變。


    少年依舊用金色的繩子捆著他,不過,這一回繩子不再束縛著他的身體,而是捆在了他的手腕上。


    少年恢複了一開始清冷的寧靜,在荒草中席地坐下來,示意蟬妖也一起坐下。


    “你為什麽要吃人呢?”少年問。


    “我是妖,妖本來就是要吃人的吧……”蟬妖想了想,這樣回答。


    其實,他也不知道究竟怎樣的回答才是好的,才是對的。成為了妖的蟬,就不再是一隻普通的蟬了,不可能再靠露水維持生命。成為妖使他的生命質量提高了一個等次,同時,卻也使他麵臨的危險和考驗越來越多。


    妖的世界,同樣也是弱肉強食的,隻有不停地變強大,才能夠生存下來。


    話說出口的時候,蟬妖就有一些後悔。眼前這個家夥,可是一個捉妖師啊!麵對一個人類,蟬妖根本就沒有辦法用語言把自己的心理活動表達出來。


    這樣子,會觸怒他的吧?也許,還會給自己招惹來殺身之禍?


    沒想到的是,少年居然點了點頭,說:“我明白的。”


    蟬妖驚訝地望著少年,卻發現少年的眼睛裏全都是悲傷的神色。


    “我是捉妖師,捉妖師本來就是要消滅你們的吧……”


    居然與蟬妖的邏輯,是一模一樣的。


    “可是我不想消滅你們。”少年說,“因為你們吃人,同樣也是因為,人類對於你們來說,原本就是作為食物的存在吧?可是我沒有辦法,一直都沒有辦法,沒辦法鬥得過命運。”


    蟬妖感覺,少年的氣息忽然綿軟了下來,內心似乎充滿了矛盾和沮喪。


    “難道說……你根本就不想和我們戰鬥嗎?”蟬妖大著膽子,試探著問。


    敵人就是敵人,如果非要你死我活,何必做那些多餘的事,說那些多餘的話?自己比他低端得多,如果是真正的捉妖師,直接把自己弄死,不就好了?


    是的,蟬妖的心裏忽然感覺,眼前這個少年,體內雖然蘊藏著深不可測的強大力量,可是,他卻根本無法算得上是一個真正的捉妖師!


    少年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答非所問地喃喃道:“如果有一天我也有了孩子,那麽,一定不會讓他走上這樣的一條路。”


    什麽樣的一條路呢?


    蟬妖沒有辦法想得很明白,也沒有辦法體會,隻是忽然感覺這個少年似乎也有一些可憐。


    “其實,被你殺死的妖,也並不會恨你的吧。”蟬妖有些不甘心地說,“我看到過許多蒼鷹抓起小鳥,山貓咬斷小獸的脖子,但是天道本來就是這樣的,隻能怨自己弱小逃不脫。今天,如果我比你強大的話,一定會把你吃掉的吧。”


    少年愣了一下,忽然嗬嗬地笑出來。


    “可是你剛剛猶豫了,我知道的,否則,你早就不能坐在這裏說話了。”


    這個少年的知覺是多麽敏銳啊,連隱藏在暗處伺機而動時內心的那點猶疑,居然都被感覺到了。少年說的沒錯,如果他想除掉自己,自己是沒有機會的。天道就是如此,天道的規則是弱小即罪惡,因為弱小而被消滅本來就是沒有什麽可抱怨的事情。


    很奇異,這名少年捉妖師的實力如此強大,年齡卻那麽小。這具瘦弱的軀體在世界上隻存在了多麽短的時間,對於妖來說,這是僅憑直覺就可以斷定的。


    “我是陸巡。你叫什麽名字?”少年忽然問。


    名字?


    蟬妖陷入了瞬間的恍惚。人類是一種群居的動物,他們用名字來區分彼此。名字是一種有意味的象征符號,但是,曾經在樹下彷徨過的人類,卻有許多都曾喃喃地自問過——


    我是誰?


    看來,名字的各不相同並不能把人和人彼此區別開來,有時候,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所以,名字又有什麽用呢?


    妖從本質上說並不是群居的生命。


    “我沒有名字。”蟬妖說,“你早就看到了,我是一隻蟬。”


    “可惜現在梧桐樹已經落葉了。”少年並沒有看他,卻抬頭看了看周圍的樹木,“你喜歡梧桐樹嗎?古代的人覺得你們蟬是喜歡梧桐樹的,但是我相信他們並沒有問過你們。你喜歡梧桐樹嗎?”


    蟬妖被他的話牽引得陷入了思考,但是,少年的性格似乎又很有些惡劣意味在,他溫言軟語的問話似乎本身並不需要蟬妖的答案。


    “你就叫作‘疏桐’吧,這就是你的名字。”少年以不容置喙的口吻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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