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粼粼,才翻過一處矮坡,一行人都忍不住輕輕驚呼一聲。


    遠方一座恢弘到了極致的巨城如龍似鯤的盤踞在大野之上,占據了所有人的視野。


    正應了方才馬車夫們那句自豪的話:人如蟻,城如山。


    到了此處,離城還有數裏,路邊卻都是大大小小的攤位和棚子。


    人流往來,喧聲四達,竟似來到了大郡鬧市之中。


    好不容易擠過了這段熱鬧地段,眼見得高大的城門就在眼前。


    高達十丈的城牆如山如巒,便是見過現代大都市的張哲也不禁為大鄭的建築能力和魄力而驚歎。


    城門外二十丈,有一座驛亭。


    亭寬約四丈,高有兩層,黃木青瓦,飛簷走獸,亭角懸鈴。


    張哲遠遠的就看到一群人聚在亭中,還有些青衣小帽的仆人候立在路邊,但凡有士子打扮的人車往京城去,都會禮貌的上前詢問幾句,也不知在等什麽人?


    那亭子二樓上,有七八個華服士子正在坐而談笑,看那一色的進學冠,似乎在座都是舉士。


    三七坐在車前,笑著問馬車夫。


    “那些舉士公卻是在等誰,怎麽隻管遇人就問, 莫不是京裏地方上的風俗?”


    那馬車夫笑了一聲:“誰家有這等古怪的風俗?不過這事我等還真的知曉。這幾日,哪回載了客來不被他們問上一問?”


    “哦, 他們卻是在尋誰?”


    馬車夫把腰直了一直, 聲音也爽利了幾分:“今年恩科在即, 我大鄭各地最頂尖的才子齊聚京城。文會鬥得不可開交,但出彩的幾位都各自不服。前幾日也不知是誰出的主意, 這起人每日都出了城來,說是要候戰南方來的什麽張靜芝?大約是說,若誰勝了此人, 便是大鄭第一才子了。”


    張靜芝?


    張哲與孟小婉互看了一眼,心裏已經明白,這是在找他張信之。


    三七一時沒反應過來,沒聽出“張靜芝”其實是車夫聽岔了。他隨口說了一句:“這便是第一才子, 那還要會試作甚?”


    車夫哈哈把大拇指一舉:“客人卻是看得明白!”


    張哲的車隊有兩輛載客馬車和兩輛載貨馬車,在長長進京的行人隊伍中不算太過出眾。張哲坐在車內,坐在各車前麵的三七、耿良、謝倫、高德術也不像讀書人。


    路上那些問人的仆從,都隻看了這行人一眼,便把目光放到了後方。


    有嬌妻懷孕在身邊,張哲是一點就不想招惹這些人。


    那些人不來問, 在他看來卻少了不少的麻煩。


    孟小婉笑著看了丈夫一眼,便偷偷掀了簾子望向了那座亭子。


    “停車!”


    冷冽的聲音讓前方的車夫一個激靈,當即拉住了車馬。


    聽聞孟小婉突然叫停,張哲當即握住了孟小婉的手, 關切的問:“娘子可是有何不妥?”


    孟小婉把頭向他懷裏一靠,輕聲道:“妾身卻是不適,而且是大大的不適!那亭子外有麵白幡,夫君替妾去贏了來,妾要踩著那幡進城。可好?”


    張哲怔了一回,也急忙掀開簾子認真的看去。


    卻見那亭子外還立有一麵白幡,隻是因為沒風, 整個幡麵耷拉著, 隔遠了看不見。到了近處, 才能看到那幡上寫著五個大字:“張信之何來?”。


    張哲冷笑了一聲, 這個幡兒卻有幾個意思。一是問他張信之是幹什麽來的?二是問他憑什麽來?三是問他來京城的誌向?


    若他就這麽不聲不響的進了城,隻怕滿京城人都會笑他。


    “娘子稍待, 待為夫與娘子取了那幡兒來。”


    孟小婉乖巧的把頭挪到了陳媽媽的懷裏,用眼送著張哲施施然下了馬車, 竟是一點也不擔心她的丈夫會落了下風。


    張哲下了車, 背著手帶著小趙平就筆直向那幡兒走去。


    守在路邊的幾個仆從,不想這被忽視的車中居然還有一個帶著進學冠兒的郎君,急忙上來一個人正要施禮詢問。


    卻不想張哲帶著趙平兒直接無視了他,徑直從他身邊走過,來到了那幡兒前。


    那仆人吃了一驚,見張哲正饒有興趣的打量著那幡兒,便趕上來再問。


    “下仆敢問這位郎君名諱,不知可知武陵張信之否?”


    “這幡兒不錯,”張哲根本沒有理他,隻笑著打量幡兒,“不如與我取了去,送與我家娘子解悶兒。”


    周邊的幾個仆人聽了這話,當即都紅了臉,好張狂的人!


    樓上樓下的人聽了下麵的動靜,都看了過來。


    樓上其中一人冷笑一聲:“這位郎君不報姓名,怕是看不起我家的下仆。想取這幡兒也不是不可,我們幾位設下了三道題目,若是郎君對上了,這幡兒立不立也無關係了。若是一道也對不出來,便是報上姓名也是懶得記的。”


    張哲懶懶的抬頭一看,正好三個布卷從亭上垂了下來。


    第一個布卷上,設有一問。


    “舞象不及弱冠,何以稱冠?”


    意思卻是諷刺張信之隻有十九歲,還是個舞象之年的年輕人,離二十歲弱冠還有差一歲,怎麽就敢自稱天下第一?


    張哲藐然失笑:“從來隻聽得有人問,如何學得好?卻也是第一次聽聞竟有還問, 如何學得早?哈哈哈哈哈,如此簡單的事, 還須問人?隻莫要虛長年歲便也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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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亭上有人也發笑:“罷了,這是個來鬧事的, 怕是題目都看不明白。”


    張哲不管那些人故意哄笑,又笑著去看第二題。


    “諸才相論京中,有一問不可得,故以此問南來之人,且問天為何形狀?”


    哂笑了一聲,張哲看向了最後一題。


    “既為六國做謀,若為本朝仕,又所為何來?”


    還想殺人誅心?


    張哲搖頭大笑,笑聲暢快,一樓很多看熱鬧的士子都驚訝的指點著張哲。


    “汝莫故做此狀,若一題也答不出來,須莫故意留下姓名,饒你自去罷。”


    聽到又是之前那人出聲,還惹起大量的冷笑。


    張哲收了笑聲,指著第一個布卷上的“舞象不及弱冠,何以稱冠?”隨口吟誦起來。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世人見我恒殊調,聞餘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樓上樓下都是舉士,俱是飽學之士,聽到這等驚豔的詩句,大部分人包括二樓上也有幾個都不禁叫起了好來。


    張哲又一指第二道布卷道:“何用多說,天自然是與人一般模樣!”


    二樓上一位三十出頭的舉士卻失聲而笑:“吾等辯了幾日,卻也沒有一人說這天竟是人的模樣,君何以證之?”


    “天有頭、有耳、有足,又有姓,如何不是人之形狀?”


    張哲這話一出,眾人皆驚而不解。


    那中年舉士搖頭:“君豈不是胡言!不知此論出自何經何典?”


    “《詩》!”


    這次幾乎所有人都搖頭,他們可不記得詩經裏有寫這些東西。


    “詩雲:乃眷西顧。以此推之,頭在西方,如何說天無頭。詩亦雲: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天若其無耳,何以聽之?詩再雲:天步艱難,之子不猶。若其無足,何以步之?”


    聽到張哲隨口撚來的說法,眾人也是一時語塞。


    也有反應快的當即反問了一句:“君言天有姓,《詩》中卻是哪句可證?”


    張哲隨口笑言:“當今天子姓楊,故知天為楊姓!”


    這話沒有人敢質疑反問,除非想死。


    下一刻,張哲一把扯下了那幡兒,隨手一卷抱著就走。


    “且慢,還有第三問!”


    “諸位要問張某所為何來,卻也簡單。張某若仕,隻願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原來此人就是張信之!


    橫渠四句當即鎮殺全場,讓所有人都相顧失言,眼睜睜的看著他拖著那幡麵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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