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哲這裏還沒出聲,忽然樓下一個人高聲道。


    “廖氏算經,百年傳承,謝某心向往之已數十載矣!今固恬為大鄭國子監司業,特代國子監上下延請尊駕赴國子監一講,不知可降玉趾?”


    這話聽上去誠意滿滿,一副求知若渴, 大有學無國界的境界。


    “不敢當謝公此譽,”廖申然對著樓下回了一禮,“然族規森然,非然不願往國子監,實則無奈耳!”


    這個突然冒頭的謝固大歎一聲:“聖人不遠,今人竟隻玩弄文字, 而於實學不顧。割圓之數,謝某自認廖氏蓋於天下,十一之論當無虛言, 這一局便如此定了勝負吧。”


    這人竟出言承認南吳勝了此局,竟完全不管當事人張信之的態度。


    商樓管事為難的看向了張哲,他也不知該如何說話。畢竟這位謝固乃是大鄭算學第一人,他忽然插手此事,雖然讓人覺得奇怪,卻隻能看當事人張信之的態度。


    這時有人嘀咕:“張信之如此大才,國子監竟不聞不問,為何反倒漲他人誌氣?”


    而有明白的隻管冷笑:“謝固乃是算經博士出身,靠著傳授算經二十年才爬到如今的位置上,從來是自稱本朝算經第一。他自然知道這廖氏是斷不可能出仕本朝的,而偏偏他又不如廖氏。這是怕張信之真個與廖氏鬥個相當,奪了他本朝算經第一的地位。故而要強壓張信之認輸!”


    有人不喜:“事關國朝顏麵,他竟不顧?”


    更有人為張信之憂心:“那張信之為赴考舉士,在中進士前卻正合國子監管。怕是不得不咽下這口氣,否則國子監隻要在考前多傳喚他幾次, 怕是任誰也沒心思在考試上了。”


    張哲不認識謝固, 更不知道此人替自己做決定的目的, 他隻是很單純的看出了對方的不懷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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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讓他認輸?


    若放在別個場合, 以張哲向來無所謂的性子,隻要好處到位,認輸也就認了。但是這次對戰的安排卻是宮裏的意思,故而莫說一個謝固,就算換個王公來,他也認不下這個輸。


    “為何哲竟不知有人能代某認輸?”


    張哲沒有絲毫猶豫,他相信老太監一定派了人在盯著他。


    謝固身邊一人立即出聲嗬斥張哲。


    “汝既為舉生,如何不聞國子監司業大人名諱?司業大人出言指點,天下哪個考生不為惶恐慶幸。算經之道,司業大人乃是大鄭之冠。汝何能,敢拒大人好意?”


    張哲起身走到欄杆邊,低頭看向了五樓,那位身穿正六品官袍的五旬男子正眯著眼打量他。而他身邊的那個監生模樣的人,張哲都懶得用眼瞟一下。


    大鄭算經第一人?


    張哲明白了,這大概就是大鄭的某位學術霸權了。


    “謝司業,好大的官威!”張哲淡淡一笑,“某看滿樓上下官氣縈繞,可正經穿了官服的卻隻有大人一人,正六品委實威風。要張某認輸,某本來也應該給司業一個麵子,然張某這滿肚子的才學卻不肯答應,大人以為如何是好啊?”


    商樓中,此刻觀戰的便服官員並不少,高於正六品的起碼不下十五個。


    這些人聽了張哲的嘲諷,都暗暗一笑:好伶俐的小子。


    謝固身邊的監生再次跳了出來:“狂悖,身為舉生,敢不敬國子監司業!汝......。”


    “閉嘴!”七樓之上,有鴻臚寺的官員冷喝了一聲,“區區監生,也敢嗬斥朝廷命官!”


    那監生一怔,臉色大變,心道:這張信之不是隻是個舉生麽,又什麽時候成了朝廷命官?


    張哲看了一眼樓上,大約猜到七樓上都是些什麽人,便心中稍定。


    鴻臚寺自然會挺張哲。


    一是因為,鴻臚寺本就負責外交,作為天下最強的大鄭,焉能示弱?


    二是因為,鴻臚寺上下都深恨廖申然堵了他們名下最賺錢的買賣足足半個月。


    張哲從袖袋中取出魚紋佩,隨手掛在了腰間。


    見到這枚代表了散官的魚佩,謝固眼中一道不易察覺的寒光閃過,他的心思一下子發散出老遠。


    京城裏此類魚佩堪稱泛濫,勳貴和二品官員府內的子弟多有蔭封,這種魚佩沒有五百也有二百。


    魚佩的不被重視,也導致張哲被封贈散官的事,幾乎沒有人提及。


    這個情況卻弄得謝固有些措手不及,因為隻看張哲魚佩的玉色,便知對方是個從七品的承奉郎,中間隻隔了兩品。


    這還不是那種爛大街的從九品迪功郎、承信郎和承節郎,按照本朝皇帝的脾氣,若是沒有實功,便是蔭封國公家的子弟,最多也不過是賞個從八品的承直郎或者儒林郎。


    從七品,剛好卡在可以參加會試的最高門檻上,讓人細思極恐。


    如張信之這種沒有具體職銜的散官,平日隻須聽太常寺的招呼,國子監大可不必理會。


    當然,強行借故取消張信之參考資格的念頭也在謝固的腦子裏停留了半刻。


    但也隻有半刻,皇帝說過要看此人的考卷,哪個敢在他報考的事上犯這個忌諱?


    “年輕氣盛可也,然不可不知天下之大,”謝固的聲音充滿了居高臨下的訓導之意,“坐井觀天、夜郎自大,是為無知者無懼耳。”


    這是說張信之年輕氣盛,小看了天下人,如同井裏的蛤蟆和可笑的夜郎人。


    不光是教訓了張哲,還隱隱誣陷張哲小看天下人,想引來周邊人群對張哲的不滿和忌憚。


    八樓之上,一個人頭偷偷伸出來看了謝固一眼,然後就飛快的縮了回去。


    正好張哲目光掃過,當即一怔,老太監?!


    皇帝在八樓!


    “敢問南吳設擂半月之久,為何不見大人向廖氏請教?”張哲心思急轉,立即拋出了一個要命的問題,“試問,我大鄭豈有不戰自敗之人?”


    很多年輕人當即大聲附和叫好,京城紈絝們一點都不在乎謝固這個區區六品。


    “哲雖年少,但也知家國為上,禦敵當先,”張哲的腦子飛快的搜索著如何拍好這一記馬屁,嘴裏不停,“況我大鄭開朝養士兩百年,此正逢厚積薄發之際,又豈能妄自菲薄!哲不才,省道舉之而試,願以身試諸國文鋒之銳。公視我大鄭士子為青蛙、夜郎,某卻隻問諸國才俊,試問,天下殊論文武,又舍我大鄭其誰?”


    這番話一出,滿場都年輕人的喝彩!


    謝固一時麵如土色,他萬萬沒想到,這個俊朗麵嫩的年輕人,竟然張口滿嘴都是對朝廷的彩虹屁,言辭犀利還上綱上線,既符合其年輕人的熱血性格,還挖了偌大的坑等著他跳。


    當今皇帝統一天下的大誌誰人不知,從來都是敗軍之將必貶,怯敵之官立斬。這人還胡扯什麽“養士兩百年,正該厚積薄發”,這種高端馬屁為什麽他謝固就沒想到過?!


    有這幾句話在,他謝固還敢讓張信之連比都不比就認輸?


    謝固一時驚疑不定,對於張信之的輸贏態度也開始左右搖擺。


    張信之若輸,他自然是全了顏麵;但是陛下會不會遷怒國子監,“國朝養士兩百年,爾等學官就弄出個不如人來?”


    想到這裏,謝固背上便是一寒。


    此子若妖!


    留他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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