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前十的考生一臉煞白的跪在了堂中，他們都是選錯了“自己”的卷子的人。府試過後，他們本就是不耐煩讀書的幾個，哪裏會去記搶手寫的文章。</p>
文章被人湖住了題目和姓名，他們的手氣太差被差役押了出來。</p>
就在方朝禮青一陣紅一陣的臉色中，張哲拿出了去年府試的墨義題開始挨個細問這三個。隻半盞茶功夫，三個人在大冬天裏流了一身的汗。</p>
當張哲慢條斯理的停止了問話, 方朝禮也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就想好了應對的方式。</p>
他“勃然”作色，率先對著這三個考生開始發難。</p>
“爾等好大的膽子！莫不是勾結了場中的胥吏，做下了這有辱斯文的醜事！？”</p>
這是要往手下人身上推？張哲不動聲色的開始喝茶，任由其發揮。</p>
聽到方朝禮的呼喝，三位考生顯得極為精彩。</p>
錯愕、灰敗、慚愧、不解和失落交雜在一起，可就是沒有任何心虛的表情。</p>
他們沒有想到方推官居然翻臉不認人！</p>
明明收錢的正是方家三爺, 他們也如願考上了極好的名次, 正是童叟無欺的買賣。但官字兩張口, 方推官一推二五六，他們這些人還真的隻能自認倒黴。</p>
堂下的秀山士子們也都大聲怒罵起來，隻是礙著方朝禮的官身，還隻敢去罵這三個作弊的！</p>
“來人，拖下去帶回推官衙門，與我細細拷問！”</p>
方朝禮的聲音激憤之極，可秀山縣的衙役們卻充耳不聞，便是留在衙外的幾個推官隨從想入內拿人，卻被王府護衛一腳踢翻。</p>
“這？！”方朝禮故作不解的看向了張哲。</p>
張哲卻正在低頭研究手中的茶盞，嶽兄家的待客茶盞很樸實，怕隻要十文一隻？</p>
曹令文微微起身，對著方朝禮施了一禮。</p>
“方大人還請稍安勿躁，此處是同知大人升衙之所，推官衙門的人進不進，這要聽同知大人的話。您卻是著急了！”</p>
方朝禮恨不得立即生吃了曹令文，但是曹令文的話卻一點毛病都沒有。周邊群官中隱隱有笑聲一閃而過，似乎樂得看到方朝禮難得的失禮加失態。</p>
從五品同知升衙, 一個正七品推官卻大呼小叫, 有人理他才怪？否則官場的體統都會在這一刻敗光。</p>
“下官失禮，大人勿怪，實在是被此等惡徒蒙蔽，方某委實是激怒之極。”</p>
杜卞等人立即同聲附和，都說請張同知恕罪。</p>
張哲還沒說話，這些人都開始為方朝禮辯護起來。</p>
“幾十年官場做下來，難免有些疏忽！”</p>
“郡中大小事，盡在方大人一肩擔之，忙中不慎也是有的。”</p>
“這幾年來，與方大人共事多時，深知方大人為人品行高潔，此所謂瑕不掩瑜也！”</p>
方朝禮根本不是失態，而是想尋自己一個小錯，同黨再群起勸之，讓張哲緩一手暫時放過追查此事。</p>
張哲混不做聲隻微笑看著方朝禮。</p>
方朝禮隻道張哲想逼他低頭，心中微怒，轉而又是一陣暗自冷笑。這等事，他盡可找替罪羊來擔著, 自己最多得個處分然後被張信之在考績上評個“下”。可來日方長，張信之有的是要靠著他的時候，他甚至都有把握，再過些日子能逼得張信之給他主動消掉這個“下”。</p>
“下官有失察之罪，請大人責罰！”</p>
方朝禮這句話說出來，果然就聽到了張哲的笑聲。</p>
“方大人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本官的看法，也與諸位大同小異。”</p>
方黨諸人正要鬆氣，卻又聽到張哲的聲音變澹。</p>
“事實如何，雖尚不可知，然去年府試中，方大人有失察之罪卻是實實在在的，”張哲嘴角一勾，“我初來履新，這頭三把火卻不得不略微燒上一燒，免得諸位以為張某寬之太泛。今日還是應以嶽兄後事為先，本官隻隨口審上幾句，左右亦可不予抄記。”</p>
聽張哲說不要文吏們當堂錄口供，諸多官員各自的神色就微妙了起來。</p>
如此明顯的敲打和放水，看來方大人少不得要好好破財一回。</p>
方朝禮心頭第一個閃過的情緒，也是一絲微微的肉疼。不知這位狀元郎的胃口到底有多大？</p>
“不過既然此桉涉及方大人，按律還請方大人到後堂閑坐少時，待本官當著諸位的麵問上幾句之後，再請方大人回到堂上來。”</p>
方朝禮躊躇了一下，與杜卞等人好一番對視後，隻能答應了下來。</p>
“下官自然應當回避！”</p>
兩個縣中書吏當即上前將方朝禮請起，往後衙而去。</p>
方朝禮出了內堂，隻轉過了一個照壁就到了一處院子。院子沒有門，月亮門洞裏隻搭著一條青色的帶子。方朝禮見到這根青色帶子之後，冷笑幾乎壓抑不住。</p>
他以為張哲是故意要給自己來一個下馬威，這根與他官袍顏色相同的帶子就是明證。他隻要進了院子，文吏就會重新連上這根帶子。這是對戴罪官員的優待和禮遇，門口的帶子表示院子裏被緊閉了一位官員。</p>
“本官可不是初入官場的人，這點把戲也能激怒某？”方朝禮讓文吏打開帶子，信馬由韁的走進了院子。對於府試之事，他有一定的把握，扯到他頭上至多就是一個失察。雖說銀子都是以老三的名義收的，可經手的人卻是與他們扯不上關係的人。</p>
這種事扯來扯去，最多一兩年就會自動消失在官場的文來函去中。</p>
方朝禮澹定的看著這兩個文吏重新係上了門口的帶子，遠處還有他身邊的人隱隱在向這裏張望。他自若的對著遠方揮揮手，連個身邊隨從也安心的守在了通往前衙走廊盡頭的門邊。</p>
不過，這兩個文吏離開走廊時，卻將走廊的門掩上了。</p>
方朝禮的兩個隨從沒有在意，院子裏的方朝禮卻微微皺眉，好失禮的張信之！</p>
“方大人，許久不見！”</p>
一個聲音突然從方朝禮的身後響起，嚇得方朝禮一個激靈急忙向後看去。</p>
在他的身後居然站著一人，此人身穿從八品的深青色官袍，身材高大，應是從院中的房間裏走到他身後的。</p>
這人他認識！</p>
“魏破~！你如何在此？”</p>
魏破獰笑一聲，兩眼微微泛紅：“此處是同知大人臨時設置的糾所，本官要問罪，同知大人便從縣衙將本官傳喚到此，少時就要去前衙回話。方大人這也犯了錯？老天好爽性，竟叫某如此有幸能在這裏遇著方大人？！”</p>
方朝禮大駭就要高聲叫人，可魏破早就防著他叫，大把一把就抓住了方朝禮的臉，捂住嘴就拖進了房子裏。方朝禮一個文士哪裏是魏破這等廝殺漢出身的對手，被魏破拖進房屋後又用臭襪子堵住嘴。兩隻偌大的拳頭對著方朝禮的臉就輪番砸去！</p>
“狗賊！且還我嶽兄弟命來！”</p>
痛苦且沉悶的聲音傳到了一牆之隔的另一個房間。在這間房內，陳氏正往嶽儻的靈位前燒紙。隔壁傳來的擊打聲，讓陳氏終於略略舒展了眉頭。</p>
張哲自然不會就如此要了方朝禮的性命，魏破在此，不過是他計劃中的一環。他耗費周章尋了方朝禮的些許錯漏，就是需要方朝禮對他的下一步動作無法立即做出回應。</p>
他的組合拳在半天之內就會見分曉，一步緊跟一步，每一步都看似是敲打，隻須片刻之後，就是他圖窮匕見之際，對整個方家發動致命一擊。</p>
前衙之上，諸官以為張哲會立即審問這三個士子。誰知張哲竟讓人把這三人先押下去，隻叫剩餘的考生和堂外的士子都先作詩祭奠嶽儻。</p>
杜卞等人也巴不得張哲先放下這件事，都紛紛配合著品起了詩文來。</p>
衙門外，小趙平帶著幾個人匆匆而來。</p>
領頭的一個大約二十七八的樣子，竟與那日在江陵拜謁張哲的南陽布商樂平有七分相似。</p>
此人是樂平的胞弟，喚作樂安，這些日子一直留在碼頭上看管船貨。</p>
與他一道的幾人都是這批被扣押布匹的主人。</p>
秀山縣衙前的鳴冤鼓轟隆的響了起來。</p>
縣衙內，士子們的詩文已經看了一半，正在與杜卞等人虛與委蛇的張哲聽到外麵的鼓響，心道：還好準時！</p>
“本官今日在此處升衙，一來是會見諸位同僚，二來是為嶽兄治喪，左右去前方告知苦主，今日本同知不接狀紙。讓他明日再來！”</p>
曹令文聞言施禮退出，往前門而去，堂上又再次“和氣一片”。</p>
可曹令文回來的很快，手裏還拿著一張狀紙。</p>
杜卞最怕這個姓曹的來個節外生枝，當即就大聲叱責。</p>
“曹大人，同知大人已經說了今日不放告，汝卻當大人的話如同耳邊風一般！”</p>
曹令文看也沒看杜卞，隻朝著張哲麵無表情的稟報。</p>
“大人，門外擊鼓的幾人不光拿著狀紙，卻還有南陽通判林大人的帖子！不知大人見也不見？”</p>
杜卞聞言就與身邊幾人互相看了一眼，心裏也不是很在意。那些布商怕是收到了新任同知在秀山升衙的消息，想用林通判的帖子找張同知把那十幾船布要回去。</p>
“某聽說，同知大人在南陽時與林通判有過交情，這下子方家這筆橫財怕是有些難了。”</p>
“何止，早前便有傳言說南陽布商似乎也與張大人有過往來，這十幾船好布留得住才怪？”</p>
一眾官員低聲交流著，都把眼睛看向了張哲。</p>
果然張哲假裝為難的“躊躇”了一會，就叫人把人帶上堂來。</p>
“本官省試的時候，與林大人多有往來，他的帖子本官倒是不好強駁了，且看看是什麽事再說吧！把人帶進來。”</p>
這句話一落音，杜卞的臉色就微微一變。</p>
身邊有人就小聲提醒他：“合著問題出在這裏，那些南陽布商果然與張大人有關聯。什麽為了嶽死鬼，分明是咱們動了他的錢袋子，這才拿方大人發作給咱們看呢！”</p>
杜卞也有些懊惱，之前他就聽人說南陽新布是新科狀元出的方子，他與方朝禮都當南陽布商是強行往自己臉上貼金，今日看來怕是真的！換做是他們幾個被人動了財路，怕是沒有張大人如此好說話，隻是敲打了事。</p>
“那些船和貨保不住就保不住，”杜卞低聲告訴身後的人，“晚上安排人去宴請這些布商，把事情一定要轉圜過來，風水輪流轉，這算不得丟人！”</p>
身後的人卻有一些遲疑。</p>
“方三爺已經用皇商的封條搬空了兩艘船，這可如何是好？”</p>
“皇商封條？嗬嗬，方三爺辦事果然謹慎。封了條子就是貢品，皇商們結算按規矩都是等宮裏結算了再給貨商結算的。如此一來，之前沒給錢也有個說頭，了不起把這兩船的錢提前付了，這個主我還是能幫方大人做的。”</p>
在官員們議論紛紛，七八個布商被帶上了大堂。</p>
張哲看了樂安的狀子和林朗的帖子，當即就讓曹令文帶著他的諭令和布商們去碼頭點貨。</p>
什麽意圖勾連吳國走私？堂上群官都沒有一個人提及，那個罪名根本就不是方家能給的。要是真的與吳國有勾連，桉子便早被軍中拿去辦了，有方家什麽事？</p>
曹令文走後，張哲又笑意吟吟的帶著眾人繼續看詩文。</p>
等到兩盞茶的時間過去，曹令文領著布商們又鬧哄哄的回到了縣衙。</p>
看著微微向自己點頭的曹令文，張哲這才放下了心，可以圖窮匕見了。</p>
“啟稟大人，下官去了碼頭，根據看碼頭的衙役們講，南陽布船一共十四艘。其他十二船的布貨都在，隻有兩船共一千二百匹南陽新布，被本郡的皇商方朝祝去年十一月時選作了本郡貢品，已經搬走！隻是布商們又說，並不知方朝祝有談及貢品買賣一事。”</p>
樂安撲倒在大堂上：“大人，小人們從來沒有與方家談過將布匹入貢的事。不是小人們不肯逢迎皇家，而是小人們委實本小。那貢品生意，往往要好幾年才結算一次，要是方家存心推脫，便是十年小人們也結不到賬啊！”</p>
</p>
“笑話！”杜卞當即站了出來，“方朝祝本就是本郡新委的皇商，爾等與他家做買賣，不就是看著皇商的貨能減免稅款才來本郡交易的麽？此時又不認了，還怕方家不給那兩船貨錢，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多少錢？說個數來，看著你家林通判的麵子上，叫方家都結與你罷！”</p>
“等等！”</p>
堂上眾人都看向了出聲的人，正是張信之。</p>
張哲露出了一絲“疑惑”之色，頗為認真的問了杜卞一句。</p>
“果真是貼了皇商的封條，去年十一月取走了一千二百匹？”</p>
杜卞並不認為這是什麽大事：“確實沒錯。大人隻管放心，這事且包在下官身上，明日便叫方家人把欠款一並結來。”</p>
“去年陛下南征後，已經免了江南各郡三歲的皇商入貢，這方家又哪裏來的貢品可朝？”曹令文冷冷說了一句，當即就把杜卞說得一怔。</p>
杜卞不甘示弱：“皇商的事須不歸我們郡縣管，曹大人若是有這個閑心不妨去長安問問宮裏和太常寺。若是去出首告狀，宗正寺正好管著皇商禦用買賣的官司！”</p>
“去長安倒是不必了，”張哲把臉拉了下來，從袖子摸出了一方小巧的官印，“本官正好兼著宗正寺郎中。這個桉子倒是可以在本郡直接問一問。如若真的有人冒用皇家貢品名義私占，那便是大不敬！”</p>
事情的發展讓所有人都怔住了，這是怎麽回事？不是方才還在有說有笑、春風細雨般的談論詩文麽？</p>
杜卞反應不算慢，當即咬著牙提出了一個疑問。</p>
“非是下官質疑大人，大人雖為宗正寺郎中，怕是也不能在咱們地方上就定了這個桉子。”</p>
“杜大人提醒的極好，”張哲笑了一笑，“區區宗正寺郎中，委實沒有資格就地審問這個桉子。隻不過，本官隻是想暫時封存了這批【貢品】，再交由宗正寺來處置。”</p>
“封存？”</p>
張哲沒有再看杜卞，而是將自己的“宗正寺郎中印”、“蘭秀宮使令牌”和“郡王諭令”全部拿起交到了一直在邊上看戲的徐千手中。</p>
“勞煩徐首領即刻回到郡城，再點府中百餘衛士，並秀山一百縣兵，立即前往方府，查封一切帶有貢品字樣的物品和涉及此桉的文字紙張。切記，不要把方大人的東西與方三爺的東西弄混了，一定要仔細的看好了，分清楚了。可懂？”</p>
徐千與韓大年聽了吩咐立即哈哈大笑，接過東西就大步出門而去。</p>
這麽厚油水的差事，他們王府眾人怎麽可能辦砸？方家的隱秘就算找不到，塞也要塞出一些來，不然方家的財貨他們可拿不到手。</p>
杜卞等人卻齊齊徹底變了臉色，方府裏藏的“紙張、文字”那是真正要人命的！張信之分明是要找借口強搜方府，目的就是田畝的真實賬目！</p>
“大人~~~，既去方府，怎的都不能繞過方大人去！好歹那也是官員宅邸，還請叫方大人出來，一起同去！”</p>
杜卞說完就領著幾個人直接往後衙走，這一刻便是撕破臉皮也顧不得了。</p>
就在這時，小趙平“連滾帶爬”的從後衙衝了出來。</p>
“主君，大事不好！方推官把關在一處的魏縣尉給打了，魏縣尉臉上全是血~！方推官大約是暈血，他自己也暈死了過去。”</p>
杜卞差點一個跟頭栽倒，方朝禮毆打魏破？這還有天理麽，還有王法麽？</p>
方家哥仨全部年輕十歲一起並肩子上，也不是魏破一個人的個！能不能還要點臉！</p>
文章被人湖住了題目和姓名，他們的手氣太差被差役押了出來。</p>
就在方朝禮青一陣紅一陣的臉色中，張哲拿出了去年府試的墨義題開始挨個細問這三個。隻半盞茶功夫，三個人在大冬天裏流了一身的汗。</p>
當張哲慢條斯理的停止了問話, 方朝禮也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就想好了應對的方式。</p>
他“勃然”作色，率先對著這三個考生開始發難。</p>
“爾等好大的膽子！莫不是勾結了場中的胥吏，做下了這有辱斯文的醜事！？”</p>
這是要往手下人身上推？張哲不動聲色的開始喝茶，任由其發揮。</p>
聽到方朝禮的呼喝，三位考生顯得極為精彩。</p>
錯愕、灰敗、慚愧、不解和失落交雜在一起，可就是沒有任何心虛的表情。</p>
他們沒有想到方推官居然翻臉不認人！</p>
明明收錢的正是方家三爺, 他們也如願考上了極好的名次, 正是童叟無欺的買賣。但官字兩張口, 方推官一推二五六，他們這些人還真的隻能自認倒黴。</p>
堂下的秀山士子們也都大聲怒罵起來，隻是礙著方朝禮的官身，還隻敢去罵這三個作弊的！</p>
“來人，拖下去帶回推官衙門，與我細細拷問！”</p>
方朝禮的聲音激憤之極，可秀山縣的衙役們卻充耳不聞，便是留在衙外的幾個推官隨從想入內拿人，卻被王府護衛一腳踢翻。</p>
“這？！”方朝禮故作不解的看向了張哲。</p>
張哲卻正在低頭研究手中的茶盞，嶽兄家的待客茶盞很樸實，怕隻要十文一隻？</p>
曹令文微微起身，對著方朝禮施了一禮。</p>
“方大人還請稍安勿躁，此處是同知大人升衙之所，推官衙門的人進不進，這要聽同知大人的話。您卻是著急了！”</p>
方朝禮恨不得立即生吃了曹令文，但是曹令文的話卻一點毛病都沒有。周邊群官中隱隱有笑聲一閃而過，似乎樂得看到方朝禮難得的失禮加失態。</p>
從五品同知升衙, 一個正七品推官卻大呼小叫, 有人理他才怪？否則官場的體統都會在這一刻敗光。</p>
“下官失禮，大人勿怪，實在是被此等惡徒蒙蔽，方某委實是激怒之極。”</p>
杜卞等人立即同聲附和，都說請張同知恕罪。</p>
張哲還沒說話，這些人都開始為方朝禮辯護起來。</p>
“幾十年官場做下來，難免有些疏忽！”</p>
“郡中大小事，盡在方大人一肩擔之，忙中不慎也是有的。”</p>
“這幾年來，與方大人共事多時，深知方大人為人品行高潔，此所謂瑕不掩瑜也！”</p>
方朝禮根本不是失態，而是想尋自己一個小錯，同黨再群起勸之，讓張哲緩一手暫時放過追查此事。</p>
張哲混不做聲隻微笑看著方朝禮。</p>
方朝禮隻道張哲想逼他低頭，心中微怒，轉而又是一陣暗自冷笑。這等事，他盡可找替罪羊來擔著, 自己最多得個處分然後被張信之在考績上評個“下”。可來日方長，張信之有的是要靠著他的時候，他甚至都有把握，再過些日子能逼得張信之給他主動消掉這個“下”。</p>
“下官有失察之罪，請大人責罰！”</p>
方朝禮這句話說出來，果然就聽到了張哲的笑聲。</p>
“方大人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本官的看法，也與諸位大同小異。”</p>
方黨諸人正要鬆氣，卻又聽到張哲的聲音變澹。</p>
“事實如何，雖尚不可知，然去年府試中，方大人有失察之罪卻是實實在在的，”張哲嘴角一勾，“我初來履新，這頭三把火卻不得不略微燒上一燒，免得諸位以為張某寬之太泛。今日還是應以嶽兄後事為先，本官隻隨口審上幾句，左右亦可不予抄記。”</p>
聽張哲說不要文吏們當堂錄口供，諸多官員各自的神色就微妙了起來。</p>
如此明顯的敲打和放水，看來方大人少不得要好好破財一回。</p>
方朝禮心頭第一個閃過的情緒，也是一絲微微的肉疼。不知這位狀元郎的胃口到底有多大？</p>
“不過既然此桉涉及方大人，按律還請方大人到後堂閑坐少時，待本官當著諸位的麵問上幾句之後，再請方大人回到堂上來。”</p>
方朝禮躊躇了一下，與杜卞等人好一番對視後，隻能答應了下來。</p>
“下官自然應當回避！”</p>
兩個縣中書吏當即上前將方朝禮請起，往後衙而去。</p>
方朝禮出了內堂，隻轉過了一個照壁就到了一處院子。院子沒有門，月亮門洞裏隻搭著一條青色的帶子。方朝禮見到這根青色帶子之後，冷笑幾乎壓抑不住。</p>
他以為張哲是故意要給自己來一個下馬威，這根與他官袍顏色相同的帶子就是明證。他隻要進了院子，文吏就會重新連上這根帶子。這是對戴罪官員的優待和禮遇，門口的帶子表示院子裏被緊閉了一位官員。</p>
“本官可不是初入官場的人，這點把戲也能激怒某？”方朝禮讓文吏打開帶子，信馬由韁的走進了院子。對於府試之事，他有一定的把握，扯到他頭上至多就是一個失察。雖說銀子都是以老三的名義收的，可經手的人卻是與他們扯不上關係的人。</p>
這種事扯來扯去，最多一兩年就會自動消失在官場的文來函去中。</p>
方朝禮澹定的看著這兩個文吏重新係上了門口的帶子，遠處還有他身邊的人隱隱在向這裏張望。他自若的對著遠方揮揮手，連個身邊隨從也安心的守在了通往前衙走廊盡頭的門邊。</p>
不過，這兩個文吏離開走廊時，卻將走廊的門掩上了。</p>
方朝禮的兩個隨從沒有在意，院子裏的方朝禮卻微微皺眉，好失禮的張信之！</p>
“方大人，許久不見！”</p>
一個聲音突然從方朝禮的身後響起，嚇得方朝禮一個激靈急忙向後看去。</p>
在他的身後居然站著一人，此人身穿從八品的深青色官袍，身材高大，應是從院中的房間裏走到他身後的。</p>
這人他認識！</p>
“魏破~！你如何在此？”</p>
魏破獰笑一聲，兩眼微微泛紅：“此處是同知大人臨時設置的糾所，本官要問罪，同知大人便從縣衙將本官傳喚到此，少時就要去前衙回話。方大人這也犯了錯？老天好爽性，竟叫某如此有幸能在這裏遇著方大人？！”</p>
方朝禮大駭就要高聲叫人，可魏破早就防著他叫，大把一把就抓住了方朝禮的臉，捂住嘴就拖進了房子裏。方朝禮一個文士哪裏是魏破這等廝殺漢出身的對手，被魏破拖進房屋後又用臭襪子堵住嘴。兩隻偌大的拳頭對著方朝禮的臉就輪番砸去！</p>
“狗賊！且還我嶽兄弟命來！”</p>
痛苦且沉悶的聲音傳到了一牆之隔的另一個房間。在這間房內，陳氏正往嶽儻的靈位前燒紙。隔壁傳來的擊打聲，讓陳氏終於略略舒展了眉頭。</p>
張哲自然不會就如此要了方朝禮的性命，魏破在此，不過是他計劃中的一環。他耗費周章尋了方朝禮的些許錯漏，就是需要方朝禮對他的下一步動作無法立即做出回應。</p>
他的組合拳在半天之內就會見分曉，一步緊跟一步，每一步都看似是敲打，隻須片刻之後，就是他圖窮匕見之際，對整個方家發動致命一擊。</p>
前衙之上，諸官以為張哲會立即審問這三個士子。誰知張哲竟讓人把這三人先押下去，隻叫剩餘的考生和堂外的士子都先作詩祭奠嶽儻。</p>
杜卞等人也巴不得張哲先放下這件事，都紛紛配合著品起了詩文來。</p>
衙門外，小趙平帶著幾個人匆匆而來。</p>
領頭的一個大約二十七八的樣子，竟與那日在江陵拜謁張哲的南陽布商樂平有七分相似。</p>
此人是樂平的胞弟，喚作樂安，這些日子一直留在碼頭上看管船貨。</p>
與他一道的幾人都是這批被扣押布匹的主人。</p>
秀山縣衙前的鳴冤鼓轟隆的響了起來。</p>
縣衙內，士子們的詩文已經看了一半，正在與杜卞等人虛與委蛇的張哲聽到外麵的鼓響，心道：還好準時！</p>
“本官今日在此處升衙，一來是會見諸位同僚，二來是為嶽兄治喪，左右去前方告知苦主，今日本同知不接狀紙。讓他明日再來！”</p>
曹令文聞言施禮退出，往前門而去，堂上又再次“和氣一片”。</p>
可曹令文回來的很快，手裏還拿著一張狀紙。</p>
杜卞最怕這個姓曹的來個節外生枝，當即就大聲叱責。</p>
“曹大人，同知大人已經說了今日不放告，汝卻當大人的話如同耳邊風一般！”</p>
曹令文看也沒看杜卞，隻朝著張哲麵無表情的稟報。</p>
“大人，門外擊鼓的幾人不光拿著狀紙，卻還有南陽通判林大人的帖子！不知大人見也不見？”</p>
杜卞聞言就與身邊幾人互相看了一眼，心裏也不是很在意。那些布商怕是收到了新任同知在秀山升衙的消息，想用林通判的帖子找張同知把那十幾船布要回去。</p>
“某聽說，同知大人在南陽時與林通判有過交情，這下子方家這筆橫財怕是有些難了。”</p>
“何止，早前便有傳言說南陽布商似乎也與張大人有過往來，這十幾船好布留得住才怪？”</p>
一眾官員低聲交流著，都把眼睛看向了張哲。</p>
果然張哲假裝為難的“躊躇”了一會，就叫人把人帶上堂來。</p>
“本官省試的時候，與林大人多有往來，他的帖子本官倒是不好強駁了，且看看是什麽事再說吧！把人帶進來。”</p>
這句話一落音，杜卞的臉色就微微一變。</p>
身邊有人就小聲提醒他：“合著問題出在這裏，那些南陽布商果然與張大人有關聯。什麽為了嶽死鬼，分明是咱們動了他的錢袋子，這才拿方大人發作給咱們看呢！”</p>
杜卞也有些懊惱，之前他就聽人說南陽新布是新科狀元出的方子，他與方朝禮都當南陽布商是強行往自己臉上貼金，今日看來怕是真的！換做是他們幾個被人動了財路，怕是沒有張大人如此好說話，隻是敲打了事。</p>
“那些船和貨保不住就保不住，”杜卞低聲告訴身後的人，“晚上安排人去宴請這些布商，把事情一定要轉圜過來，風水輪流轉，這算不得丟人！”</p>
身後的人卻有一些遲疑。</p>
“方三爺已經用皇商的封條搬空了兩艘船，這可如何是好？”</p>
“皇商封條？嗬嗬，方三爺辦事果然謹慎。封了條子就是貢品，皇商們結算按規矩都是等宮裏結算了再給貨商結算的。如此一來，之前沒給錢也有個說頭，了不起把這兩船的錢提前付了，這個主我還是能幫方大人做的。”</p>
在官員們議論紛紛，七八個布商被帶上了大堂。</p>
張哲看了樂安的狀子和林朗的帖子，當即就讓曹令文帶著他的諭令和布商們去碼頭點貨。</p>
什麽意圖勾連吳國走私？堂上群官都沒有一個人提及，那個罪名根本就不是方家能給的。要是真的與吳國有勾連，桉子便早被軍中拿去辦了，有方家什麽事？</p>
曹令文走後，張哲又笑意吟吟的帶著眾人繼續看詩文。</p>
等到兩盞茶的時間過去，曹令文領著布商們又鬧哄哄的回到了縣衙。</p>
看著微微向自己點頭的曹令文，張哲這才放下了心，可以圖窮匕見了。</p>
“啟稟大人，下官去了碼頭，根據看碼頭的衙役們講，南陽布船一共十四艘。其他十二船的布貨都在，隻有兩船共一千二百匹南陽新布，被本郡的皇商方朝祝去年十一月時選作了本郡貢品，已經搬走！隻是布商們又說，並不知方朝祝有談及貢品買賣一事。”</p>
樂安撲倒在大堂上：“大人，小人們從來沒有與方家談過將布匹入貢的事。不是小人們不肯逢迎皇家，而是小人們委實本小。那貢品生意，往往要好幾年才結算一次，要是方家存心推脫，便是十年小人們也結不到賬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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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話！”杜卞當即站了出來，“方朝祝本就是本郡新委的皇商，爾等與他家做買賣，不就是看著皇商的貨能減免稅款才來本郡交易的麽？此時又不認了，還怕方家不給那兩船貨錢，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多少錢？說個數來，看著你家林通判的麵子上，叫方家都結與你罷！”</p>
“等等！”</p>
堂上眾人都看向了出聲的人，正是張信之。</p>
張哲露出了一絲“疑惑”之色，頗為認真的問了杜卞一句。</p>
“果真是貼了皇商的封條，去年十一月取走了一千二百匹？”</p>
杜卞並不認為這是什麽大事：“確實沒錯。大人隻管放心，這事且包在下官身上，明日便叫方家人把欠款一並結來。”</p>
“去年陛下南征後，已經免了江南各郡三歲的皇商入貢，這方家又哪裏來的貢品可朝？”曹令文冷冷說了一句，當即就把杜卞說得一怔。</p>
杜卞不甘示弱：“皇商的事須不歸我們郡縣管，曹大人若是有這個閑心不妨去長安問問宮裏和太常寺。若是去出首告狀，宗正寺正好管著皇商禦用買賣的官司！”</p>
“去長安倒是不必了，”張哲把臉拉了下來，從袖子摸出了一方小巧的官印，“本官正好兼著宗正寺郎中。這個桉子倒是可以在本郡直接問一問。如若真的有人冒用皇家貢品名義私占，那便是大不敬！”</p>
事情的發展讓所有人都怔住了，這是怎麽回事？不是方才還在有說有笑、春風細雨般的談論詩文麽？</p>
杜卞反應不算慢，當即咬著牙提出了一個疑問。</p>
“非是下官質疑大人，大人雖為宗正寺郎中，怕是也不能在咱們地方上就定了這個桉子。”</p>
“杜大人提醒的極好，”張哲笑了一笑，“區區宗正寺郎中，委實沒有資格就地審問這個桉子。隻不過，本官隻是想暫時封存了這批【貢品】，再交由宗正寺來處置。”</p>
“封存？”</p>
張哲沒有再看杜卞，而是將自己的“宗正寺郎中印”、“蘭秀宮使令牌”和“郡王諭令”全部拿起交到了一直在邊上看戲的徐千手中。</p>
“勞煩徐首領即刻回到郡城，再點府中百餘衛士，並秀山一百縣兵，立即前往方府，查封一切帶有貢品字樣的物品和涉及此桉的文字紙張。切記，不要把方大人的東西與方三爺的東西弄混了，一定要仔細的看好了，分清楚了。可懂？”</p>
徐千與韓大年聽了吩咐立即哈哈大笑，接過東西就大步出門而去。</p>
這麽厚油水的差事，他們王府眾人怎麽可能辦砸？方家的隱秘就算找不到，塞也要塞出一些來，不然方家的財貨他們可拿不到手。</p>
杜卞等人卻齊齊徹底變了臉色，方府裏藏的“紙張、文字”那是真正要人命的！張信之分明是要找借口強搜方府，目的就是田畝的真實賬目！</p>
“大人~~~，既去方府，怎的都不能繞過方大人去！好歹那也是官員宅邸，還請叫方大人出來，一起同去！”</p>
杜卞說完就領著幾個人直接往後衙走，這一刻便是撕破臉皮也顧不得了。</p>
就在這時，小趙平“連滾帶爬”的從後衙衝了出來。</p>
“主君，大事不好！方推官把關在一處的魏縣尉給打了，魏縣尉臉上全是血~！方推官大約是暈血，他自己也暈死了過去。”</p>
杜卞差點一個跟頭栽倒，方朝禮毆打魏破？這還有天理麽，還有王法麽？</p>
方家哥仨全部年輕十歲一起並肩子上，也不是魏破一個人的個！能不能還要點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