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風回雪在季亭的周身寂寂拂過,他慢慢闔上眼睛,抿緊了唇角,半晌才艱難沙啞的開聲道。  “她不知道,她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我從入城的那一日起身上就背負了人命,不知道我其實很多字都不認識,不知道我是個強盜,是個小偷,偷走了原本屬於她哥哥的幸福。”  這一刻,百裏安垂下眼簾:“你可真殘忍。”  季亭抬起頭,仰視夜空,倔強狠獰道:“我沒錯,我也不後悔。”  他扔掉了自己的名字,因為那個名字一點也不好聽,跟那些破廟裏爛乞兒的賤名沒什麽區別。  他說過了,他就是淤泥裏的爛魚臭蝦,但凡有一根救命稻草,他都會毫無道德底線的瘋狂拽緊。  孟承之是他的救命稻草,季亭亦如是。  他是天生的犯罪者,大地間的流民,寒冷與饑餓是他的伴侶,他需要依靠一柄鈍鏽的短刀,與野狗與乞丐爭食。  他也有生病的時候,尤其是那一夜,他身上被野狗利齒咬出來的傷口發炎流膿,身子發了高熱,眼睛都燒紅了,連一個冷饅頭都要靠偷靠搶的他,怎會有錢看病抓藥。  他就隻能倒在野邊,握著短刀,等待自己斷氣。  是季亭救了他。  那時候的季亭隻有十三歲,少年失孤,帶著年幼的小妹。  因為戰爭與大荒,他的父母離異分散,與二妹季盈分別。  母親辭世之後,兄妹二人無所依靠,他便帶著妹妹前往仙陵城,去尋自己的親生父親與二妹。  在他的記憶之中,季亭是個孱弱多病的書生,得了癆病,命不久矣,根本不宜長途跋涉,舟車勞頓。  若他安於一隅,靜心養病,倒也可以多活些時日,可他放心不下年幼的妹妹,他死後,才兩歲的幼妹又當如何賴以生存。  他不想季三兒還未長大就淪為人牙婆子手中流轉的貨品,也不想她成為別家白眼下看著長大的童養媳。  於是少年背負起了行囊,牽著幼妹的手,帶著所剩不多的盤纏與口糧,山一程,水一程,朝著那個人人向往的人間仙城奔赴而去。  他答應過娘親,要照顧好妹妹。  踏遍阡陌諸國,不為看病求醫,隻為山河一諾。  隻是他卻不知歲月涼薄,人間難免多荒唐。  季亭於野邊,救下一名快要病死的少年,將所剩不多的盤纏為他抓藥敷傷。  兄妹二人跋山涉水,早已累餓不堪,才兩歲的小姑娘咬著手指頭,流著口水,看著季亭把最後一塊燒餅也給了他,她哭喊著‘哥哥,我餓。’  少年季亭摸摸她的腦袋,溫聲哄道:“三兒乖,這個哥哥病了,我們把餅讓給他,到了仙陵城,找到了你二姐姐,哥哥帶你們去肥燒雞。”  他當時得到那塊燒餅是如何的?  哦,想起來了。  他就像是一隻餓極了的惡犬,當著那小姑娘的麵將燒餅吃得一點不剩,絲毫沒有要留下一口給這兄妹二人的意思。  他將仙陵城三個字聽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於是心中便升起了一個念頭。  夜裏時分,他喝完那少年為他熬好的那碗熱湯藥,趁著他們二人困睡之時,在破廟外的一顆老石上磨了一晚上的刀。  他怕手中刀太鈍,殺不死人。  可是事實證明,那少年是真的病得很重很重了。  一刀捅進他心肺裏的時候,他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隻能死死地揪著他的衣領,眼神甚至都生不起怨恨與憤怒,仿佛最後的情感就隻剩下卑微的哀求。  他所求何意,他自然清楚。  他沒有殺季三兒,並非是他的哀求起到了作用,而是他要借她的身份,成為季亭。  本以為兩歲大的小娃娃,拿刀子恐嚇威脅幾下就很容易讓她乖乖老實下來。  可是他嚇了她一路,打了她一路,直至抵達仙陵城城門之下,她還在哭喊著殺人凶手。  當時真的是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在入城之前,他將季三兒在樹下吊了一晚上,惡狠狠地威脅她說,若是再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他便將她二姐姐也一同殺了去陪你的死鬼哥哥。  雖然將小姑娘暫時嚇住,但他知曉這並非什麽長久的辦法。  她總有機會暴露自己的身份。  不過他並不在意,因為他不打算頂著這個季亭的名字真的與她們生活一輩子,隻要他混進了這個富貴人家,卷走錢財就可以了。  卻不曾想,上天卻在跟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他心目中的富貴人家,卻隻剩一個孤苦無依年幼的少女,獨自苦守著一家小城麵館。  而季三兒被吊在樹下,吹了一夜寒風,生了一場大病,燒糊塗了腦子,竟是將破廟之事忘得幹幹淨淨。  大富大貴的季家並不存在。  金銀珍寶更是與他無緣。  他扔了卷刃的短刀,將雙手洗得幹幹淨淨,身上穿著少年書生的舊儒衫。  他成為了季亭,繼續著這場兄妹重逢的感人故事。  隻是無人知曉,這戲中人,早已變作了他人。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出於什麽心理,在晚間時分,燈影搖燭,他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少女坐在床邊為他縫補儒衫心口間的裂痕,鬼使神差地,他喊了她一聲。  季盈舒展開眼簾,抬起眉目,看著瑩瑩燈火下的兄長,朝他柔柔一笑。  心頭莫名一顫,就像是沉澱了許久的墨汙裏,忽然落下一滴清白的水珠,很清晰地拓印在了那裏,抹不去,也擦不掉。  他忽然憶起了季亭生前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分明當時不甚在意的,可是這一刻,卻是無比清晰的浮上心頭。  他對她說:“明日我帶你與小妹去城中吃肥燒**?”  季盈將手中的舊儒衫縫補好了,針腳密實嚴謹,衣衫心口處的裂痕好似愈合,她將衣衫遞出,彎起眸子:“好。”  往事如清夢般浮起,繼而又如泡影般歲滅。  季亭未有動搖的聲音響於夜下:“萬般皆苦,隻可自渡,我不後悔。”  方歌漁抱胸冷笑:“非人哉,不如犬焉。”  季亭看著她:“我也有想過要好好做人啊,可是那時候,你們這些生來命貴的人,有拿我當人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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