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鸞撕開寒冰劍上的鎮妖咒印,它身上的八道白羽盡數凋零成灰,永失仙道的青鸞叼起奄奄一息的白蛇,朝著山外飛去。  失去了靈羽的青鸞卻怎麽也飛不出白駝山的,山中封妖劍陣結界足有三千重。  青鸞叼著白蛇在大雪連天的白駝山的高空上盤旋飛舞了三日,雙翼覆上一層振不掉的厚雪。  它越飛越低,終於落在積雪大地之中,滑出一道鮮紅長長的曳痕。  它腹下的羽毛染血殘凋,早已被山中劍陣傷了肺腑,苦撐三日,終於墜落。  伏在雪地中的青鸞開始啄自己身上的羽毛,然後振翼將羽毛鋪蓋在自己的身上。  白蛇以為它冷,便用尾巴幫它掃動羽毛覆在她的身上。  青鸞歡呼般的鳴喚了一聲,用腦袋將白蛇拱了拱,將它拱遠了些,然後張口吐焰,引燃覆在身上的羽毛,雪白的地麵很快隻剩下一灘焦黑的痕跡。  原來它啄羽毛,是為了火葬自己。  蒼蒼浩渺天穹,皚皚白雪大地。  白蛇茫然地看著那處焦黑的痕跡看了許久,它身上沾滿雪花也未離去。  直至山中燃起幾支火把的光輝,是守護罪劍池的那幾名少年追了上來。  白蛇大夢驚醒般抖去身上細碎的雪花,用尾巴小心翼翼觸了觸那灘焦黑的痕跡,然後頂著風雪,衝進了一間屋子裏。  方歌漁這才發現,原來青鸞所落之地,是一處桃花小院。  她暗道這隻小蛇夠蠢,既然能夠在白駝山上獨設居所庭院,那麽這間小屋的主人必然在天璽劍宗身份不低。  沒頭沒腦的闖進去,若是碰上長老級別的劍修,怕是可以直接一劍斬了它。  畫麵陡然一轉。  視線已經落入那間小屋之中。  方歌漁愕然。  鏤空的雕花窗欞,飛雪飄入室內,風滿衣袖。  被夜半驚醒的小屋主人立於窗前,個頭格外矮小,竟然是一個年幼的孩子。  男孩年歲莫約四五歲,眉目稚嫩得能夠一把掐出水來,五官玲瓏,饒是不怎麽喜歡小孩的方歌漁一眼瞧去都覺得他生得甚是標致可愛。  方歌漁四處看了看,並未瞧見那小蛇的身影,藏得倒好,隻可惜天璽劍宗的弟子沒一個是吃素的,一番搜尋下來,怕仍是難逃。  果不其然,門外傳來那幾名少年的聲音。  “少主,有妖夜逃罪劍池,我等一路尋著妖跡而來,見那不知死活的蛇妖似是闖入少主臥房之中,唯恐此妖傷了少主,還望少主諒解我等無禮之舉了。”  原來是天璽劍宗的少主。  隻是不曉得,是哪任宗主之子。  也不知是欺這少主年幼還是真的擔心他遇險,這少年竟也不等回應,直接一掌推開大門,攜著幾人衝了進來。  站在窗前的孩子愣愣地看著這幾人,許是被突如其來的擅闖給驚嚇到了,一張玉雪可愛的小臉慘白慘白,赤著一對小腳丫蹬蹬後退兩步,撞翻了案上硯台。  烏黑的墨水染汙了他大片衣袖。  少年們見他怕成這樣,麵上恭敬,卻無一人上前安慰,眼底更是隱隱不屑,也不再理會這個話都說不通透的年幼少主,便自行在屋內搜尋了起來。  一番搜尋未果。  他們看了看被打開的窗戶,於是抱怨道:“這天寒地凍的,少主好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晚上睡覺還開窗。”  方歌漁卻看得出來,他們是抱怨這個孩子開窗睡覺,所以才讓那白蛇逃離了此地。  少年們並未在屋內尋到妖氣,隻好匆匆離去,繼續去山中搜尋。  窗外風雪呼嘯,寒風入室。  年幼的少主瑟縮地打了一個寒顫,似是覺得冷了,很懂事地自己搬來一個板凳,將窗戶關好,然後晃著一對腳丫坐在床緣。  他慢慢擼起被墨跡染黑的寬大袖子。  見此一幕,方歌漁心神不由動搖震驚。  細嫩的手臂間居然緊緊死纏著一條白蛇,小蛇妖冰冷的豎瞳滿是對人類的警惕與恨意,尖銳的獠牙紮穿了他的手臂,鮮紅的血液泊泊流著,隻是透白的衣袖被墨跡所染,因此血跡被掩,無人察覺。  一個四五歲的孩童,竟能忍痛至此?  麵對蛇妖,居然絲毫不懼。  明顯那隻青鸞的死,對白蛇打擊極大,先前又有天璽劍宗弟子以小鬼誘養白蛇,讓它靈息汙染,眼下吃了一口鮮血,已然已經隱隱有了魔化的跡象。  眉心剜角傷紅深楚,逐漸發黑,魔氣森湧。  那孩子真真是將不知者不懼發揮得淋漓盡致,方歌漁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他卻全然不知危險地低頭親在了白蛇的眉心間。  白蛇的尾巴陡然立了起來!  他卻伸手壓住它的尾巴,嘴唇離開小白蛇時,雙頰鼓得像個胖胖嫩嫩的包子,然後吐出一口蛇血。  這孩子原來是誤認為它中了毒傷,見傷口發黑,便一口一口地吸吮了出來。  於是正逢魔化之危的白蛇尾巴軟軟垂落,因為被吸多了血,生生暈厥了過去。  他一口接一口,差點沒把它給吸幹了去。  夜深血靜。  那個看起來懂事又孤獨的年幼孩子,將血跡小心清理幹淨,將白蛇從自己手臂上小心翼翼地取了下來,然後捧進了溫暖的被窩裏,就這麽抱著它睡了一夜。  裸在被外的小小手臂上,那兩個尖銳的鮮紅小點,像兩點朱砂,深刻入骨。  方歌漁覺得這孩子奇怪極了,如果說是孩子心性,天生喜愛小動物,心生偷養之意倒也罷。  可尋常人家的孩子都是喜歡一些毛絨可愛的小貓小狗。  至於蛇類,莫說孩童了,就連大人都見了害怕,為何這孩子卻如獲珍寶般的將它給藏了起來。  零星的畫麵再次浮動。  方歌漁終於知道了答案。  孩子的父親是天璽劍主,當他一襲黑紅劍裝出現在方歌漁的視線中時,麵容卻是不清模糊的。  仿佛在這段記憶中,他對這位劍主大人十分畏懼,就好似常年不敢與他對視,以至於長久下來的歲月裏,將他的麵容都已經模糊風化了。  年幼的天璽少主被寄予厚望,他也的確天資過人,靈慧非常,因此劍主對自己獨子極為嚴苛甚至是嚴厲。  他不能像尋常人家的孩子一起玩鬧戲耍,更不能分心在雜事雜物之上,養花養草養動物,對於追求完美的劍主而言那是玩物喪誌,不思進取。  那樣小的一個孩子,每日要讀上四個時辰的道經劍法,昏定之時開始練劍。  一整日下來,苦累不堪,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桃花小院,就連一隻蟋蟀都抓不著。  如今他身邊多了一隻小蛇,再也不用望天看蒼鳥遠飛,山鷹盤踞了。  不知為何,方歌漁瞧著這團子大的小孩兒,心中莫名覺得有些柔軟,撓人心尖兒。  她心道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懂事乖巧的孩子,分明有著這樣一個狠心的父親,他卻一點也沒長歪了去。  他會在練劍之時,故意傷到自己,如此便得來了藥庫之中的靈藥,給白蛇身上因為剝鱗時留下的傷口上藥治療。  仗著自己身上的劍傷不重,便偷偷一人舔舐兩口,讓傷口自行結痂愈合。  小蛇被他一點點的喂養長大,日益也與他愈發親近,年幼的少主聰慧過人,竟然愣是沒有叫旁人察覺他在私養妖物。  而小白蛇,也成為了天璽伏妖錄上唯一一隻從罪劍池逃脫的妖。  也不知時間流淌到了哪一日。  冰雪消融,野花開滿山頭。  個頭長了一丁點兒的孩子,指了指天穹,對著身下那隻小白蛇道:“小白,龍若離水,虎若離山,便是要受人狎侮的……”  長空烈陽之下,他稚嫩的眼睛閃爍著比炎陽還要明盛的光:“你當高飛。”  於是,小小的孩子,從懷中取出一個晶瑩剔透的小角。  曾經遺失的重要之物,如今卻是被這孩子不知用什麽手段從那些歹毒少年手中給重新拾回。  小小白蛇,終是被白駝山上的一個孩子親手養成了真龍。  龍角歸位,三年前難渡的劫難被他一手所化。  褪蛇鱗,生龍爪,烈日消失,天地昏蒙而萬物否。  春光明媚的這一日,有龍飛升。  天地一切雲氣,星宿盡皆隨於身後,雷霆雨露,出於天門,震撼天地四極。  草長鶯飛裏,花朵荼蘼的一片燦爛裏。  生於長空之上的白龍,在四海共慶,百鳥飛躍天穹的時刻裏,它本應驕傲高抬的頭顱卻臣服垂下,龍須宛若親吻一般,點在了那個孩子的眉心間。  然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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