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是夜,長明燈懸與簷角之上遙遙可見。  不夜仙城的神道上,陸陸續續而來的各方仙門勢力也逐漸入殿落座,絲毫不敢誤了時辰。  出了竹林,百裏安這才遇見了真正的青玄女官派遣來尋他的小官。  她立於百裏安身側,靜聲引路,模樣溫婉嫻靜,一身女官侍服熨燙的一絲不苟,對於百裏安的無故失蹤離殿,她也未曾好奇多問一句。  穿過莊嚴的神道,百裏安在她的帶領之下順著長階向大殿走去。  今年的仙陵城大考不同於昔年。  沒有演武賽,亦沒有文道試考,不過是莫名其妙地開了一場鬼山,這名少年成為了最後一位從那青銅門世界裏走出來的人,於是便有了碑陵成文的經典一幕。  這仙陵城的城主之位落選得實是有些莫名其妙。  而此刻,有資格落座在各方勢力主位之上的皆是祖輩之中出了渡劫仙人的後裔公子小姐們。  在鬼山開啟試煉之時,這些貴人也不曾以身涉險進入青銅門,對於其中發生種種,雖有所耳聞,卻也未能知曉為何他能引導眾人離開險境。  隻當是這小子一時好運,記得在青銅門初開之時,中幽女鬼紅櫻與幽鬼郎命喪於門上的青銅劍下,臨死之際,那女鬼紅櫻似乎交出一個什麽東西給那個小子。  自此,人們便暗自猜測,許是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夠在門下世界,看到常人所不能看見的青銅門藏在何方。  異常的好運,給他帶來了異於常人的先機。  所以對於此刻殿內絕大多數的人們來說,今年的仙陵城大考,當是娘娘偷了一回懶,完全不按規矩來,於是考試規則就變得十分簡單,不過是單純地比拚運氣罷了。  所以,當眾人看到殿門口,遲到的新城主,望過去的目光有疑惑、有好奇、有審視、有嫉妒,卻獨獨不是萬眾矚目的誠心祝福與欽佩。  見百裏安的腳步停了下來,他一旁引路的女官聲音輕柔響起:“大人,夜宴馬上開始了,您的位置青玄大人那邊。”  百裏安舉目望去,那位來自昆侖山上的司璽女官早已親自登場。  她並未如同眾位賓客一同落座,殿前的帷幕攏曳在他的身後,燭台上的琉璃燈盞裏的光輝落在了她美麗的臉龐上,將他纖細動人的眉目照亮,眉心點綴著的金色花鈿在燈火裏熠熠生輝,分外妖嬈。  她目光平靜地看著百裏安,沒有說話。  但場間所有的人都在這個瞬間反應了過來,舉場紛紛振衣起立。  百裏安雖說少年沉穩,但畢竟從未經曆過如此隆重的場合,許是一人獨眠在黑暗中太久,一下子暴露在這麽多人的視線之中,他微感不適。  但他沒有說什麽,抬步來到屬於他的主座上,然後沉默垂衣坐下。  一早便知曉了他被海妖之藤纏上的青玄,自然也早已在他身邊準備好了蘇靖的位置。  她目光注視著百裏安入座,然後平伸雙臂,廣袖垂曳,示意眾人重新入座用席。  夜宴正式開啟。  有紅衣女官上場開始讚禮,隨後便是樂舞等盡興節目開始了表演。  原本沉悶壓抑的場合,在歌舞聲裏,也漸漸地開始起了交談私語之聲。  與百裏安一同坐在主位之上的女官青玄,目光微斜,卻見百裏安正襟危坐與案前,安靜地欣賞歌舞。  他並未動筷,也未飲酒,案上各式各樣的珍饈菜肴整整齊齊,眼看就要冷了。  青玄沉吟片刻,輕托酒壺,親自為他斟了一杯清酒,道:“不動菜肴,唇不沾酒,你莫不是想將這場夜宴之禮生生硬坐過去?”  百裏安一怔,感受到了青玄平淡舉止裏隱含的好意,似是誤會他年少初次參加這種場合,主動緩解他的緊張。  她放下酒壺,將那杯酒望百裏安放下輕推過去,目光又回到了宴席歌舞表演間:“放輕鬆一些,今夜台下這些人,可是不會讓你這麽安安穩穩地靜坐一晚的。”  入城之時,百裏安便將仙陵城的規矩早已摸透,他知曉,在大考結束,即便由女官青玄擬定出了城主人選,但是在夜宴之上,仍是會有一夜餘地。  若是在夜宴之上,有人願以一件仙器作為交換,便可擁有一次挑戰城主的機會。  隻是仙器難煉,天下最為盛名的仙器極其珍貴,其地位,僅次於天璽劍宗裏的那十三把劍,太玄經閣裏的九本古老經書,蒼梧神宮裏妙法之地的十尊藏殿。  這個代價過於昂貴,罕有人能夠拿得出手,即便是有幸能夠擁有仙器的人,也不得不用心權衡一下利弊了。  故而,在上半場宴會裏,倒也還算得上是風平浪靜。  但百裏安知曉,今夜這場宴會,絕沒有那麽簡單。  因為他注意到了,殿中席麵之上,有著極為重要的三處主坐席位尚且空懸,而來自天璽劍宗的劍癡姑娘雲容,也才不過落座於其中次席裏。  今日這場宴會,必是人尚未到齊。  這時,殿外撥雲幻夜,兩潮月光如洗如練,如萬丈銀堤潑天破海而過,仙雲霞光將這不夜之城的百裏長明燈盞光輝都壓得黯然失色了。  三道身影,不分先後,齊齊化為三道顏色不一的劍虹,落入大殿之中。  見此,席麵眾人麵色無不震驚訝然。  世有傳說,五百年謫在紅塵,略成遊戲。  千年擊開滄海,便得逍遙。  逍遙二字,說的便是這三位入世人間的逍遙仙人。  人間最強的三位渡劫真仙。  天璽劍主,羽公子。  蒼梧宮主,尹渡風。  太玄之主,蘇觀海。  “恭候已久,還請三位仙友上座。”女官青玄起身相迎,她既為昆侖女官,早已過了渡劫之身,雖說這三位皆承上古絕仙神脈,在未來羽化授以星冠仙位之時,最少也是那尊貴的金仙。  但在昆侖司璽女官麵前,即便此刻是真正的金仙下凡入殿,也隻有與她平輩論交的資格。  這一聲仙友,喚得可是頗為禮賢下士了。  三位人間正道仙門的尊主與青玄簡單寒暄了幾句場麵話,便各自入座。  百裏安發現那三位尊主之中,有一位模樣生的頗為儒雅英俊的男子目光不斷朝他這個方向掠視而來,神情帶著些許的疑惑。  他心中一動,心道此人應當便是太玄宗宗主,蘇觀海了吧?  而他此刻看著的不是他,而是他身邊的蘇靖。  百裏安側目看了她一眼,但見蘇靖姑娘跪坐姿勢挺拔優美,目不斜視,幽冷雙瞳如兩口千年古井,無波無瀾。  對於蘇觀海幾次投來的目光,她熟視無睹,仿似方才入殿而來的並非是她的父親一般。  她雖然神態沒有任何變化,但百裏安還是隱隱的捕捉到了她情緒的微妙變化。  那是比陌路之人還要冷漠的淡離疏遠。  百裏安不知這對父母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也無意去探究其中的秘密。  隻是感覺到了蘇靖此時情緒的不佳,他目光微動,對方才湖中發生的事還存有幾分窘迫的歉意。  思索了一會,於是舉箸夾起小碟子裏一顆圓滾滾的掛爽丸子,放在了她麵前的玉白空碟裏。  蘇靖側目朝他凝望過來,黑瞳雪顏,麵容靜謐。  百裏安放下筷子,身子往她那邊側了側,輕聲道:“我看你一日沒有吃東西了。”  不知是不是對方才那件輕薄無禮的事尚有怨氣,蘇靖沒有看碟中那顆圓滾滾的小丸子,目光寡淡地從他臉上又收了回去。  百裏安輕咳一聲,又道:“方才看歌舞表演的時候,我看見你多瞧了我這邊盤子裏的掛霜丸子兩眼,還以為你想要,若是你不喜歡吃甜的,那便不吃了吧。”  他怕那小丸子礙了她的眼,提箸準備又給去夾回來放回去。  百裏安全然沒有注意到此刻自己的行為落在旁人的眼中有多傻。  蘇靖眉梢一抬,原本在她麵前平放工整的玉箸不知何時穩穩地落在了她的指間。  她抬手壓住百裏安伸過來的筷子,目光隱隱有些不高興地斜了他一眼:“我對食物不感興趣,也沒有偷看你盤中的小菜。”  百裏安怔住,心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要阻攔我?  蘇靖手腕輕抖,將百裏安的筷子撥開,然後慢條斯理地夾起那顆酥脆誘人的掛霜丸子。  烏黑的眼睛看著雪白的丸子,她說:“但是未經允許,你又怎麽夾走我的小菜。”  淡淡言語,很是霸道。  落了她的碗,便是她的小菜了。  丟進來可以。  夾走,不行。  於是,百裏安眼睜睜地看著她將那顆掛霜丸子給吃進肚子裏了。  嘴上說著不敢興趣,但實際上,看那眼神,果然還是很喜歡吃甜食吧。  正與尹渡風舉杯論道的蘇觀海餘光一直未從自家女兒身上移開,他不知青銅門之事,也並不知曉此刻兩人之間有著一層海妖之藤的聯係。  入殿時分,他看到孤僻寡淡的女兒竟然同一名少年並肩而坐時,心中難免掀起了驚濤駭浪。  見那少年所坐之位,他便知曉他是這仙陵城新主。  可是即便如此,尋常之人都難進他女兒三尺之身,這少年又是如何做到的。  本就一肚子疑惑的蘇觀海因為場合不對,便隻能強忍。  誰曾想那少年膽大包天,竟然敢往她碗裏夾菜。  起初蘇靖愛答不理的模樣的確在他的演算當中,蘇觀海心想他家阿靖與這少年並肩同座,想必是另有因果。  可接下來,當他看見蘇靖真的小口小口吃下那顆丸子的時候,蘇觀海整個人是震驚無語的。  一時間,舉杯的動作都停在了那裏。  當然,席麵之間,震驚無語的人不僅僅是蘇觀海。  當蘇靖入殿高座於殿台之上後,目光一刻也未曾從她身上移開的贏袖麵色鐵青難看。  與他同坐在一間席麵上的少年吳部正專心致誌地對付著桌上的琳琅美食,出身苦寒的少年,兒時多是食不果腹,常年糙米養出來的舌頭難以抵擋著一桌的美食。  忽然,他低頭見,看到正襟平靜而坐的太子殿下,藏在桌下的手背,青筋隱隱凸起,指節發白。  吳部不由一怔,吐出口中的肉骨頭,愣愣地順著贏袖的目光看了殿上一眼,心中立即會意。  他連忙放下手中碗筷,湊了過去低聲道:“太子殿下,我這裏可是有著一件仙器的。”  隱隱意有所指。  贏袖目光一動,低頭睨了一眼安放在他案角一側的雷吳槍,他似有意動,蹙眉道:“這是我父親的槍。”  吳部咧嘴一笑,道:“宗主大人將此槍贈予我。”  贏袖陰沉的眼睛裏慢慢浮起了幾分暖色,他搖了搖手,道:“你需要依靠此槍來提升修為煉雷,如此才能極可能地煉成天雷之體,完整的掌控鳶戾劍,成為真正的天璽十三劍。”  吳部見他拒絕,心中非但沒有失落,反而更加感動少主的體諒之情,他忙道:“即便沒有此槍,那錦生劍心已裂,終生再難渡劫成仙,反道是我,宗主看中我天生雷力,有意培養,即便沒有此槍,我也遲早能夠趕上錦生,取而代之。”  他目光定定地看著贏袖,情真意切道:“可是殿下不一樣,殿下的出身一直都是宗主大人心中的刺,兩百年了。  宗主大人從未鬆口讓殿下返回白駝山繼承宗業,近日殿下收鬼一事又因為這小子的從中阻撓,連連失利,就連三千年難遇的幽鬼郎也死了。  若是我能夠為殿下奪來這仙陵城,自然可成為殿下歸山的最大轉折機會,且宗主大人如今就在這裏,機會千載難逢,縱然雷吳珍貴,但為了殿下,吳部甘願獻上似錦前程,為殿下鋪平前路,直上青雲。”  贏袖見他字字情深,不免心中動容欣慰,他張了張唇,發現嗓子微哽,他低咳兩聲,抬手拍了拍吳部的肩膀,道:“承君今日之恩,待到父親正眼看我之時,天璽……必然有阿部你的一席之地。贏袖在此承諾。”  吳部眼眶熱得不行,他重重點頭,趁著一曲歌舞完畢,他提槍而起,高聲道:“天璽劍宗,十三劍後主,吳部,還望司塵城主能夠請教一二。”  舒懶悠然的場麵氣氛,瞬間開始不一樣了。  羽公子放下手中酒杯,目光深邃地朝著吳部方向看了一眼,但終究什麽都沒有說。  蘇觀海似笑非笑道:“羽兄,我怎麽記得當今十三劍並未有折,怎就迎來了劍之後主,你這小徒兒,可真是有點意思。”  羽公子沉默以對,目光深寂難測,不知在想些什麽。  速來性格與他頗為不對付的尹渡風嗬嗬一笑,語氣卻是寡嘲。  “所以說,劍主大人又何必浪費心力在兩百年前,收了那麽一個靈根平庸,資質凡俗的少年為弟子,苦心培養了兩百年,生生將他扶上了十三劍的位置,卻落得一個名不符其實的蔑稱,魔宗之人稍稍算計,便落得了個劍心裂損的地步,何至於此啊,再尋來一名天才少年,也不怕寒了你家孩子的心。”  這兩百年間,尹大宮主可謂是憋了一肚子怨火無處發泄,若非兩百年年那檔子事,他那花兒一般開朗嬌豔的閨女,怎會落得如今這般半瘋半癡的模樣。  該死的是,這家夥行事作風,當真是沒有絲毫改過之心,霸道偏執得令人發指。  因為這句話,羽公子的麵色唰地一下冷了下來,那雙如若千年寒墨的眼睛裏,仿佛瞬間陷入一種疾病似的晦暗,叫他那張奢侈濃顏英俊的臉有種說不出的駭人可怕。  蘇觀海眉頭一蹙,覺得尹渡風這滾刀肉,嘴巴當真是欠得厲害,這種藏在他們心中一直未好的傷疤又怎可拿到明麵上來掀開再提。  他心驚肉跳地悄悄打量了一眼台麵上的蘇靖,心情忐忑不已,也不曉得方才那句暗有所指的話,有沒有被她給聽出來。  他家阿靖素來敏感,真是擔憂她不分場合的冷眼發瘋。  這一眼瞧過去,蘇觀海心髒差點沒給看停了。  他家女兒正冷眼平靜、置身事外地坐在台麵上,認真安靜地對付著一盤子鬆鼠鱖魚。  隻是不知為何,她並未用常用的右手,而是以左手略顯艱難地用著筷子。  旁邊遭遇挑戰的少年並未回應吳部的邀請,他側臉平靜地看著蘇靖下筷夾魚,忽的輕輕一笑,居然再次主動抬筷幫她分開魚刺,挑出其中嫩白酥脆的魚肉,沾滿色澤誘人的湯汁,然後放在蘇靖的筷子間,讓她穩穩夾好。  然後用一種隱隱期待的目光看著她。  那目光,到是與人類幼崽給小動物投食時有著幾分神似。  蘇靖掀眉靜靜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隻是低頭將魚肉乖乖給吃了。  雖然模樣談不上有多溫順乖巧,但誠然已經不像他家那個阿靖了。  異常和諧又平凡的一幕,讓蘇觀海心中一時不得滋味,他怔怔出神地看著百裏安。  心中不知為何,有個荒謬的念頭如野草的種子慢慢滋生出來。  但隨即,他反應過來這個念頭太過於可笑自欺了些,將這個想法掐斷,他搖了搖手,心情難免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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