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非煙看著歲月台上,居高臨下俯瞰一切掌權魔界的女帝魔君。  冕簾之下細長的雙眸猶如子夜妖狐注視爪下獵物一般,她嘴角掛著冰冷譏嘲的笑意,起身從歲月台長階上緩緩走了下來。  宴上群魔除了一河蜀辭以外,皆紛紛跪倒在地,俯首禮拜,縱然是彌路也不例外。  寧非煙也欲隨行跪下,女魔君開口道:“四河主不必多禮,站著說話便好,畢竟……”  女魔君麵上露出一個殘忍而美麗的微笑,抬手撫弄她耳下的吊墜寶珠:“若是四河主今日運氣不好,日後可就沒有站著與朕說話的機會了。”  寧非煙真切感受到了女魔君那毒蛇吐信般的姿態,殺機快要漫出眼眶。  她指尖驀然收緊,麵色神情如常,天光照在她蒼白的臉,輕狐裘鬥篷下的裏衣已經被冷汗濕透,背脊都是僵麻的。  縱然此時此刻被逼近絕境,寧非煙也在極力地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她很擔心自己會難以抑製地從目光裏流露出幾分恨意來。  眼前這個女人如同高高在上的天,而她終究隻是她腳下的一隻螻蟻,一生都在仰望這天的風雲變幻,呼風引雷,她若要她生,她必是求死不能,她若要她亡,便隻能靜等屠刀就頸。  她做出一切努力,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最後卻依然在被命運掌控一切。  多麽可笑,多麽可悲。  雖然此刻她的處境已成死局,生命不能自已,但天生骨子裏不認命的倔強讓她死咬牙根將湧上來的那抹哀恐惶悸和著口中的腥意一同吞入腹中。  她抿了抿蒼白幹澀的唇,眼睫垂簾道:“陛下,臣自知自己無力與蜀辭大人一戰,如今傷體沉屙,隻想靜靜看完這場君歸宴禮,並無任何逾越之心。”  女魔君眉梢輕挑,似是十分意外到了這般程度,她竟然還有垂死掙紮的心情。  究竟是她太看不清形勢,還是骨子太過於倔強。  “哦?這麽說,四河主是覺得有人故意設計陷害於你了?”  寧非煙眼皮低垂:“許是臣那隻貓兒貪玩,叼了戰令不甚落入蜀辭大人的盒中。”  一旁早是心急如焚的彌路連忙出聲道:“本少君早就瞧那隻該死的畜生性子野得很,非煙傷勢未愈,怎會自尋死路挑戰首河?這一切不過是誤會罷了,不如這張戰令就此作廢好了。”  女魔君目光低瞥,眸色冷得很:“兄長此言,是覺得我魔界千萬年來的君歸之宴,可以隨隨便便的因為一場誤會而作廢規矩?”  彌路惱怒道:“如何就隨隨便便!那是魔界少妃,本少君將來要娶的女人,那是你的嫂嫂,如今你要將她往死路上逼,又是作何意欲?!”  麵對盛怒的少君彌路,一直沉默不語的蜀辭終於表態了。  “界有秩序,君有法度,規矩便是規矩,若是人人都能隨便打破規矩,這君歸宴豈非不過一場兒戲?”  蜀辭麻木冷漠的眼珠子微微轉動,她目光幽幽地看著彌路:“還望少君謹言。”  彌路就坐在蜀辭身側不遠處的坐席之上,聽了這話,他怒得直取酒壺奮力砸在蜀辭的腳下,四分五裂的碎瓷浸潤著清香的美酒,彌路胸膛憤怒起伏:“你這是在教我規矩?!”  若非他一手扶她上位,近千年來,魔君封印於青銅門之下,魔界上下至高的權柄又豈會落在她的手中。  若是沒有他彌路救助幫襯,縱然她有著與天地同壽的不死之軀,因那天生的詛咒之體,此刻都不知被封印在何方受苦受難。  如今他所看中的女人遭逢劫難,她隻需一句話便可化解危機,今日卻偏偏要故意與他作對。  扔完酒壺,彌路怒然起身,不再跪拜。  由於背脊間那橫貫的傷勢未愈,他起身站起的姿態多少顯得有些畸形可笑。  他朝著寧非煙大步走去,欲去牽她的手:“非煙你與本少君之間的婚約乃是父君欽定,今日有本少君在此護你,我倒要看看誰敢傷你!”  對於彌路那隻朝她伸抵過來的手,寧非煙目光壓低,她知曉若是今日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今日此局必然能破。  可是,她不喜歡若是。  這並不是一隻拉她出地獄的手。  她一貫的優雅,從容不失禮貌地避開了那隻手,小退半步,斂容低聲道:“多謝殿下好意,隻不過戰令落盒是事實,君歸宴也絕不可因臣下一人而形同兒戲。”  比起被救,她更喜歡自救。  因為在寧非煙的世界之中,不存在什麽不用付出任何代價便可心安理得接受旁人的好意援手。  通常在這些援手之下,是更令人厭惡的、虎視眈眈的一雙眼睛,如看食物一般。  彌路救她,隻不過是不想看到自己心悅的一盤美食被人就此毀去罷了。  如今她不過是孤身一人麵臨絕境,沒什麽可怕的,可若是她一旦握住彌路那隻手,那無異於是她將自己推入了更深的、令人厭惡的羅網之中。  她可以忍受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們輕易地將她的生命踐踏在塵埃裏,但她絕不允許自己折了自己的驕傲。  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解除老魔君定下的那場婚約,如今又怎麽可能自己走回原點中去。  寧非煙可以什麽都失去,但她絕不會為了這樣一隻手而孱弱自棄,軟骨魅顏地依附而活。  她寧可孤獨地走上那條百轉千萬劫難的道路,即便在那條道路上的業火焚燒成灰燼,她也會在餘燼之中一直走下去。  彌路從未想過在這種境地下,他還能夠一手抓空了去。  枯瘦的手掌僵在半空之中,少君難免神情陰鷙,覺得寧非煙簡直是不識好歹了些。  蜀辭似是早有預料一般,她嗬然冷笑了一聲:“我方才規勸殿下謹言不聽,這慎行二字想必也不用我來多說提點了吧?”  寧非煙笑了笑,道:“何須如此麻煩,既然這戰令已下,非煙認戰便是。”  女魔君與蜀辭齊齊看向她。  寧非煙看向蜀辭,無不認真的行了一禮,又道:“非煙自認為修為境界遠不如蜀辭大人,此行一戰,非煙認輸。”  “認輸?”女魔君目光微動,唇泛冷笑。  她倒是心思玲瓏,竟會這般進退取舍。  認輸的確是個簡單又粗暴的解決方式,隻是這樣一來,方才彌路的那番憤怒相護之舉,未免就顯得有些可笑人小醜一般了。  果然,彌路麵色隱隱發青。  君歸宴河主之間的戰鬥的確可以認輸,但正如蜀辭而言,這百年一度的盛典,又怎會是一場兒戲。  若非經過深思熟慮,不可投放戰令。  認輸雖然得以認可,但認輸的代價不可謂不大。  魔界奉武為尊,最為蔑視不戰而降著。  上至魔河,下至魔兵,但凡請戰而降著,皆會奪去身在魔界中的一切權利、地位、已經名字,從而被流放至廢土之都。  未得魔君首肯,永世不得歸回。  彌路麵色隱隱有些扭曲,父君在位之時,為他親選少妃,當年與他定下婚約者,乃是身為魔界四河的寧非煙。  他承認她十分喜歡寧非煙,而叫他更喜歡的是寧非煙恰恰還是這魔界尊貴的四河河主,她的身份、修為、心智以及模樣都當以配得上成為他的少妃。  可今日她一聲認輸之言,那無疑是剝去了她那一身高貴強大的外衣,獨剩那魅魔的身份,再若被放逐至魔土之都,彌路萬分求娶的心思也僅剩了一分。  廢土之都已經出了一個站在他頭頂上的妹妹魔君,彌路對棄魔二字可謂是憎惡到了心底。  能夠配得上他的是身為魔界四河之主的寧非煙,而非是被奪了名字流放之魔。  前一刻還厲聲不懼與魔君對抗,試圖從她手中搶人的彌路,此刻便是帶著含恨的目光,拖著那副畸形的身子,一臉陰鷙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間。  女魔君卻是十分欣賞寧非煙如此果斷的抉擇,可這依然改變不了她討厭寧非煙的這個事實。  寧非煙身上有著太多的影子與她過於相似,這一點真是叫人惡心得想吐。  “四河主當真要認輸?”女魔君咬著一抹淡淡的嘲弄口音,幽黑的瞳仁深不見底。  很顯然,寧非煙斷臂自救的行為已經將她惹怒了。  寧非煙正欲答話,蜀辭卻是打斷說道:“四河主可要想仔細想清楚了再回答。”  寧非煙目光一動,看向她:“蜀辭大人此話何意?”  此刻魔君站著,蜀辭依舊沒有要起身或是跪下的意思。  她端正地坐在席麵間,手中轉玩著一個空杯子。  “當年老魔君給四河主定下這場婚事,不僅僅求的是一場婚約,想必四河主心中也清楚自己的使命是為殿下祭獻元紅,以身為爐,以靈為鼎,護殿下不為邪獸所侵。  老魔君憐惜你這一身修為得來不易,便賜下這一場婚約,許你少妃之位,縱失修為,也是尊榮無限的。”  “可若是四河主自棄不戰,此番婚事倒也可以就此作罷,但同時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  蜀辭目光一抬,那雙麻木不仁的眼眸仍舊空空無也,冷漠非常:“身為棄魔的你,是不是就可以得彌路殿下任意輕辱,便是你今日走出魔都,我也可以將你活捉回來,供殿下采補行樂,這樣,以身侍奉少君殿下的而非四河寧非煙了。”  她將手中的杯盞輕輕一推,側目看著彌路,平靜道:“如此一來,殿下對待她可是要與您殿中女奴一視同仁才是。”  彌路麵上的悶煩之氣頓時席卷而空,容光煥發無比驚喜地看著蜀辭,心道她竟深思熟慮到了這番境界。  果然,他親手扶持上位的河主是心係於他的。  這些年,他苦求寧非煙而久久不得,莫說采補得她那一身修為來彌補反噬傷痛了,分明是自己的未婚之妻,可她卻連一根手指頭都不讓碰。  今日能夠借此機會,敲碎她一身驕傲的骨頭,讓她跪在他的腳下祈求恩免,簡直沒有什麽比這更令人愉悅的了。  如此以來,場間眾魔看向寧非煙的目光難免就帶有一些曖昧嘲笑的惡性了。  寧非煙陷入良久的沉默,不知是身體裏穿骨過筋的魔針壓抑不住了還是因為其他,此刻她身子隱隱發寒,蒼白薄冷的唇慢慢抿成一道筆直的線條。  此刻,她清楚的知道,蜀辭這是將她在往死路上逼。  她沒有退路,更無任何轉圜的餘地。  既然深處於罪惡的深淵地獄,便早該清楚,與惡魔為伴的也僅僅隻能是惡魔罷了。  惡魔,是趁著同類虛弱棲息之時,冷漠毫不留情地張開爪牙,將你一口吞下的殘忍存在。  留給她的,從來都隻有死亡與被玩弄至死亡這兩個選項罷了。  弱小便該要挨打。  天地間的風雨早已停歇,歲月台上還依稀留有著斑駁的雨水痕跡。  寧非煙緊抿的唇慢慢鬆開,在少君彌路淫·邪火熱的目光下,她衽衣行禮,看著蜀辭平靜且認真道:“北淵之森,寧非煙,敢請蜀辭大人賜教。”  女魔君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目光。  蜀辭將指尖貼於青灰色的唇下,輕舔指腹間沾染的酒意,她姿態懶散地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目光輕蔑:“聽說你朝暮殿裏那個叫紅妝的小魔如今被關押在了水牢之中,如此說來,今日你死在了葉子裏,也是無人與你收屍了。”  寧非煙道:“我會努力活下來。”  蜀辭看著她:“你辜負了殿下的心意,這是你應得的懲罰,但若你今日答應與殿下完婚,我不殺你。”  寧非煙在此沉默許久,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地說道:“還請大人努力殺死我,莫要留情。”  蜀辭失望搖首。  魔君轉身回座。  一切皆已成定局。  寧非煙眯起眼睛,看著那道身影在雲台之上越行越高的背影。  雖說她所做下的每一個決定都非是自棄之舉,可眼下終於被逼至絕路,退無可退的時候,心中難免總是會生出一些自棄的情緒來。  可於此同時,她又想到了那個女人,心中不由升起幾分殘虐的快感。  如今她就要死了,瞧她還能再去求誰這般毫無底線地去救護她的紅妝。  這樣,也挺好。  收拾好自己的不甘與狼狽,寧非煙抬手摸了摸耳邊的珠墜子,笑了笑,放眼看向祭台,準備為自己尋一片生得好看的葉子,好叫它作為自己最後的埋骨之地。  可是未能等她將那千葉萬花的風景挑選清楚,皚皚魔群如雲裏,不知何方,傳來一個清越的聲音:  “魔界六河,司塵,敢請蜀辭大人賜教。”  雲階之上,那一身玄衣冠冕的磨具陛下驀然停下了腳步,她足下,萬丈深長的地脈流火仿佛恐畏一般凝滯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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