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洗空城,鳥雀落寞撲飛,吳鉤霜寒,萬籟俱寂裏,唯有一盞孤燈,點燃街角雜貨鋪子的黃紙窗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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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暈黃的燭光在青石小路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剪影。


    背脊佝僂的老人坐在窗前,枯瘦的手掌中捏著一枚精致的小刀,刀鋒極薄,銀製的把手漂亮得宛若一件工藝品,案上擺放著幾個簡單的物件兒。


    他以刀鋒為筆,畫觸輕柔地在一張不知什麽材質製作而成的軟薄皮麵,白如初雪,在他手裏頭細細裁切出一個漂亮的形狀。


    放下筆刀,老人又取來兩根狼毫,以手指相夾,狼毫輕沾青墨、胭脂,那隻枯瘦的手落筆卻極穩。


    寥寥數筆的繪畫間,一張玉容雕琢的精致美人臉就這樣落拓在了那層晶瑩剔透的軟皮上。


    忽然,大風刮過,吹開虛掩的兩扇窗戶,燭台燈火在風中搖曳不斷,老人那張忽明忽滅的臉龐顯得有些安靜詭異。


    氣氛正是微妙之際,老人雞皮打皺的眼角忽然一跳,在這空寂的王城街道上,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


    老人眼神微詫,隨即唇邊勾起笑意,起身將窗扇又推開了些:“如今這魔都王城都鬧成了這般,竟然還有人舍不得這筆生意,你來早了,客人你的這張麵皮還差一隻眼睛便畫好了,夜中風寒,不如在寒舍裏坐一坐,稍待片……”


    老人垂蒼的聲音一下子定格在了風聲裏,他驀然睜大眼睛,麵上的皺紋宛如被風吹皺一池的波瀾,微微顫抖了起來。


    窗外來者,並非是他印象中的東府郡主,而是一個模樣衣著都十分普通的中年男人。


    那個男人神情很隨意抬起手掌,穿過古舊的窗欞,取過桌案上的那張描繪漂亮的美人皮,攤在手中細細打量了一眼,平淡普通的嗓音帶著幾分寒冷的嘲弄:“你還是一如既往的惡趣味啊,司空。”


    老人指尖一鬆,染著朱紅胭色的狼毫驚落,顫抖的筆尖在美人臉的眼角處劃下一道鮮紅的痕跡,宛若一行泣血的淚緩緩蜿蜒流出。


    男人眉目一垂,淡道:“好好一張臉,可惜了。”


    司空這個名字,早已被放逐遺棄,六界之中,能有資格再喚出口的,僅有一人。


    站在窗前的老人身體搖搖晃晃,幾乎站立不穩,手掌重重撐在桌案上才不至於狼狽摔倒下去。


    男人眼眸輕抬,微諷道:“怎麽,當年那股子殘弑手足的狂勁兒哪裏去了。”


    嗣空顫抖著張了張唇,那雙生得病態的眼睛不該流露出半分扭曲地瘋勁兒,一顆心激動得快要跳胸口。


    看到男人出現的那一刻,他早已分不出自己,到底該是悲是喜,是懼還是驚了。


    瞬間五髒六腑翻攪無與倫比的狂亂與戰栗,從未想過自己有生之年,竟還能夠有如此恩澤,再見他一麵:“父……父……”


    將臣一個眼神劃了過來,司空口中的稱謂立刻及時收了回去,麵色變得蠟白,捏緊了手指骨才迫使自己冷靜下來,他小心而恭謹地開了口:“您怎麽來了?”


    “遠遠地就聽聞小魔君有意納王夫,我來湊湊熱鬧,卻不曾想,這魔界還是一如既往的無趣。”


    將臣語氣雖然平淡得很,但作為他的第一個孩子,嗣空還是聽出了他話中隱含的怒意。


    為此,嗣空心中不由一緊,這才反應過來,他這位最小的王弟在將臣心中的分量怕是有些不一般啊。


    當年焚海之戰,他引諸天仙神渡海而過,一路殺至隻屬於屍魔的暗黑大陸,包括司離在內,十六位屍魔王族盡數收俘。


    十五名王族被放血焚海,挫骨揚灰,頭顱被眾多仙神當成戰利品收藏,這般慘烈的戰況,也未能引得這位冷酷無情的屍王始祖憐惜多看一眼。


    唯有王族司離,能夠讓他另眼相看之外,嗣空還從未見過將臣對何人這般上過心。


    如今魔族禍亂,那個小家夥身陷劫境之中,竟然能夠讓他分魂離開血池,至身此境。


    這讓嗣空嗅到了一絲覺不尋常的氣息。


    將臣指尖輕動,那張美人麵皮便無聲化為塵埃粒子,如雪塵般消失於指尖,他看著眼前崩緊全身肌肉的嗣空,淡聲說道:“我既並非為你而來,今日自然不會動你的命。”


    即便如此,嗣空高度緊張地精神依舊不敢有半分鬆懈。


    從他打算叛逆的第一日起,他就便沒想過自己的這條命能夠時時刻刻地捏在自己的手心裏。


    他很清楚,若是將臣當真有殺他之心,根本無需等到他親自現身,他會就地自裁,以換血恩。


    在將臣麵前,他的生命是那般的微不足道,上不得台麵的。


    嗣空將頭壓得極低,態度恭順:“嗣空惶恐。”


    將臣隨手撣了撣指尖的灰縷,道:“我這具分身魂念就快要消失了,在這座王城之中,怕是再無人能夠壓得住你的這股子瘋勁兒,我對你的這些變態虐殺的手法並不感興趣,也不知你來此目的為何,但還是要和你簡單交代兩句。”


    嗣空忙掀開衣擺,誠惶誠恐地給男人跪下,頭重重磕在地麵上:“大人言令,嗣空無所不從!”


    將臣目光低睨著這個在他麵前,連真容都不敢顯露,惟恐觸犯到他的這個人。


    將臣幽深如海的眸子瞧不出任何情緒:“我雖不知如今你找回的記憶有多少,不過看你如今這副模樣,顯然是知曉了自己的身份與來曆……”


    嗣空正要答是,這時將臣接著又道了一句,讓他刹那間,宛若雷電歿身:“以及姑嵩山上的那位羿氏神女。”


    嗣空低埋的表情有些空白,肩頭微顫道:“是……”


    將臣對於他的種種異常表現宛若未查,身姿也在月光下變得逐漸透明:“三百年前,那位羿氏神女隻身跨越兩界,入我血池,央我一事,讓我護輪回中一人此生無恙。


    我將臣既入血道,從不會守人護人,縱然她挾恩求報,我亦不願妥協,無奈之下,她退而求次,隻求那人此身安危自渡,獨獨不可喪於你手。”


    嗣空抬起首來,空白的表情含著幾分錯愕:“您是說……”


    將臣淡道:“此人如今便是在這王城之中,你,不可傷了此人。”


    嗣空問道:“此人究竟是誰?”


    將臣沉吟片刻,沒有說是何人,而是說道:“肩下三寸,桃花印記。”


    淡淡八字,幾乎是讓嗣空眉角俱震,就像是一下子狠狠掀開他心口厚結的舊傷疤,瞬目之間,鮮血淋漓,半邊靈魂都疼得麻木了去。


    嗣空眼中幾乎是止不住的翻湧起了血紅戾色,手指在地麵間深深摳出十道深刻的痕跡,而他麵前偏偏站著的是將臣,讓他不敢有絲毫造次。


    他隻能夠將那股子瘋狂的氣勁兒慢慢消化在自己的體內。


    嗣空抬起手掌,掩住自己猩紅的眼瞳,手指微微痙攣顫抖著:“多謝大人提點,嗣空……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


    此刻,他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回應將臣命令的,整個思緒混亂到了極致。


    腦子裏隻剩下一個瘋狂的念頭。


    那個被他親手粉身碎骨的人,終究還是入了輪回,走近了他的命盤裏,又要無休止地糾纏下去了!


    姑誦山羿氏神女……


    可是在這世上,又哪裏還有著什麽姑誦山……


    ……


    ……


    當林征意識漸歸,再度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清晨來敬,早間的陽光卷著風氣入窗而來,暖暖灑灑地落在了他的臉龐上。


    林征睜開眼睛的那一瞬,幾乎是下意識地從床上激烈彈起,手習慣性地摸向腰間,去抽配劍。


    可手掌一探之下,空空如也。


    長久昏迷不醒,他混沌模糊的視線也漸漸恢複了一絲清明,這才發現他竟是睡在了一間陌生的宮殿之中。


    他怔楞許久,無措茫然之際,一個人的名字正欲呼喊而出的時候,身側卻是傳來一個頗為冷淡的聲音:“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侯門望族家的公子爺,這不知道的怕是還以為你是猴頭轉世,睡個覺也是這般不安生。”


    林征轉目望去,驚喜道:“葉書!”


    這一嗓子喊得極為敞亮,葉書隻覺吵人耳朵,不悅地皺起眉頭:“喚魂呢。”


    林征睡了幾日,嗓子幹疼得厲害,看著葉書那頭案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套茶壺與茶杯,毫不客氣地走了過去,端起茶壺往自己口中猛灌了一口熱茶。


    他也不嫌燙,咕咚咕咚連水帶著茶葉牛嚼牡丹似的吞了下去。


    熱茶入腹,林征這才覺得自己回了幾口陽氣似的,大大舒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無不驚喜奇怪:“我竟然還活著?!”


    葉書慢條斯理地品著自己杯中的茶水,姿態文雅不見半分輕浮,比起林征,他反倒更像是個有涵養有家教的貴公子:“英勇赴死的小侯爺自當深受老天爺的垂憐,再者說了,您尊身肉貴的,老天爺也不舍就此收了去。”


    隻可惜,這份陰陽怪氣的調調著實不討林征喜歡。


    果然,劫後餘生的小侯爺臉上一垮,再也沒了半分笑容,他左看看又看看,蹙眉道:“這是什麽地方,看這陳設,怎麽如此像魔族置辦殿宇的風格。”


    葉書閑閑淡淡道:“自然是因為你睡得的這個地方,正是魔族王宮了。”


    “什麽?!”林征屁股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你瘋了不成!”


    葉書正欲說話,目光忽然閃動,忙擱下手中的茶杯,朝著門口方向施了一禮,道:“司塵兄。”


    林征忙轉身看去,隻見百裏安手裏頭提著一方三層食盒,衣帶輕緩,氣質翩翩而來:“林征小侯爺醒了?身子可還有不適。”


    林征見他進出魔界王宮如閑庭散步般輕鬆自由,不禁有些傻眼,他愣愣地看著他將手中食盒放在桌子上,取出一盤燒雞,一盤東坡肉,兩碟涼拌豆腐,兩個饅頭,很是豐富的樣子。


    “司塵兄……你這是……”


    “小侯爺為冥龍心髒吸食了不少精元,身子正虛得厲害,如今醒來,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吧。”


    林征此刻哪裏還有心情吃飯,他蹙眉道:“我聽葉書說這裏是魔界王宮。”


    且不說他被冥龍的心髒吸收同化,本該九死一生,怎會忽然出現在了這裏。


    而那覺醒的冥龍本應該屠戮一界,此刻卻一切風平浪靜沒有半分危絕的味道。


    縱然是葉書司塵有本事逃離地脈,可是前有狼後有虎,依著魔君那殘忍弑殺的性子,待到地脈中的修士離開龍脈的那一瞬,沒有絲毫道理會留他們一命。


    更莫說還能夠再此吃好喝好睡好,如同做客上賓般被人好生招待著了。


    林征心思雖不如葉書細膩縝密,但他城府絕然不淺,隱隱之中他預測到了什麽,一張口便帶起了幾分試探之意。


    百裏安也未隱瞞:“不錯,這裏正是魔界王宮,你睡得這間,是魔君新賞給你的年慶殿,這裏不會有外人打擾,你可以安心住下。”


    林征覺得自己腦子有些不夠用了:“什麽叫魔君新賞給我的……她為什麽要賜我這個。”


    葉書那張損人的嘴又開始了:“不賜你這個,莫不是你想被賜死不成?”


    林征貓踩尾巴般地勃然大怒:“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我堂堂大澤國侯爺,侍奉的是澤國君主,林氏天子!何時輪得到一個異族之君來賞賜了!”


    葉書淡道:“小侯爺好傲骨,你若不喜大可現在出殿將你方才那句鐵骨錚錚的話大聲重複一遍,我保證不攔著你。”


    林征一滯,頓時啞聲無言。


    葉書總是這樣的,在他麵前無需過多廢話解釋,那種陰陽怪氣、要死不活地語調雖然每每讓他極為鬱悶不喜,可總是能夠直指要害,叫他老實安靜下來。


    順過氣來後,林征也不同葉書吵吵鬧鬧了,他看向一臉平靜的百裏安,目光很是複雜:“司塵兄,你究竟是何人,以你這麽大的本事,我想怕不僅僅怕是戰奴營出身的人物吧?”


    雖說林征性子桀驁不馴,行事作風也有許多方麵讓百裏安覺得不可取,可相較於地脈之行的那群修士而言,林征倒也稱得上是光明磊落了。


    更何況,那日出了地脈,女魔君就守在陣門處,頃刻之間就叫那些毫無相幹的修士們知曉了他的身份。


    所以如今在林征麵前,自然也沒有了再刻意隱瞞身份來意的必要。


    百裏安簡單梳理了一下言語,便將事情經過姍姍道來,包括他與女魔君之間的那些賭約約定。


    林征聽著聽著,震驚至極,匪夷至極,瞠目結舌下巴都快掉在了地上,聽了半天,小侯爺隻抓住了一個重點:“堂堂一界之君,竟然這般沒有定性,竟然行出此等強搶民男的惡事,如此說來,我這般英俊瀟灑,儀表非凡的小侯爺若是給她瞧見了,豈不是也難逃厄運?”


    更重要的是,說出這樣一番浮誇自戀之言的林小侯爺,麵上竟是沒有半分玩笑之意,而是一副真的深深為此驚心受怕的擔憂模樣。


    百裏安擺弄食盤的動作微微一頓,抬首看了林征一眼,沒有說話。


    葉書無言看了看百裏安的臉,然後又看了看林征的臉,搖了搖頭,實在不明白他是哪裏來的自信,竟然能夠說出這樣一番不要臉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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