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沉默後,葉書手掌慢慢從她手指下抽出來,道:“好了,我已經不冷了,你回你自己床上去睡吧?”


    長安是他從昭國的一間秘術室裏撿到的,昭國居天曜北陸,是諸國之中為數不多信奉魔神的強大國度,琅琊魔宗即為昭國國之宗教。


    魔宗之人,手段素來殘忍,為專研新的秘術來強大自身,往往都會在暗中購買奴隸,用作試煉體。


    而這些奴隸試煉體,大多都是擁有著靈根、自幼資質不凡的人。


    葉書也曾經被人當成試煉體扔進那暗無天日的秘術室裏折磨過一年。


    秘術室裏的魔宗之人手段酷吏殘忍,凡是進去的試煉體基本都是被人當做畜生一樣折磨,不僅僅是肉體上的虐待,更是有著意識神誌上的擊潰與掌控。


    秘術試煉的時間一般都不長,最多一年,在那個小房間裏的試煉體基本都會被摧殘得體無完膚,榨幹身體裏所有可挖掘的價值,極少人能夠完完整整的走出來。


    可是長安是個例外,她在秘術室裏不過是待了一個月,便被葉書撿回了家去。


    當然,她未待滿秘術室的期限,自然葉書要來替她完成。


    葉書的身子也是至此造成了極大的損害,他遭受剜骨換骨的酷刑,他體內二百零六根人骨已換九十八,那九十八根骨頭皆是取自於雪域妖狼之骨。


    凡人之軀,硬接妖骨。


    那時候的葉書才隻有十幾歲,便被魔宗黑域勢力的人折磨得不成人形,夜夜受到妖骨寒意侵身之痛。


    那會兒被葉書救出來的長安日日伴他左右,是清楚記得他每到夜裏的淒苦模樣。


    凍得發絲眉梢都要結冰似的,身體上的肌膚被凍得發青發紫,口不能言,四肢不能動彈,形同廢人。


    長安身具兩儀靈根,共具木、火兩種靈屬性,他救她於地獄之中,她夜裏燃耗靈根,為他解寒骨之苦,兩人在那段黑暗無助的歲月裏,跌跌撞撞相互陪伴熬過了最苦長的時光。


    他們自幼便是如此,葉書極少與人親近,卻是習慣了夜裏她的陪伴暖身。


    他隨同林征入魔界潛伏數十年,一個月前才返回人間,便馬不停蹄地在暗處裏解決侯府數十年間無主所掌的內憂外患,幫助林征坐穩了侯主之位。


    稍有喘息,歸入家中,正要如往常在昭國的那段日子裏入眠。


    可被子薄衣兩相緊貼,長安因體內蠱母的複蘇,身子也不再似當年那般幼小難以成長。


    一直將她當女兒當妹妹甚至是當寵物將養的葉書,從未有多男女大防之心。


    直至今夜,他手臂間抵著的柔軟觸感正在告訴他,長安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被他救下來的小女孩兒了,她真實的心智與年齡早已是個成熟的女人了。


    長安察覺到了他微僵的身體。


    這是他第一次趕她下床。


    她麵上惆悵若失,眼眸中隱有水澤。


    見她未動,葉書不耐地轉過頭來,嚴肅說道:“你沒聽見我說話嗎?”


    長安終於動了,卻未起身,她緊張小心地伸出手來,落在他的腰上,紅著臉,頭埋低,小手不安分地滑了下去。


    葉書渾身大震,如被蛇咬一般,手如鐵錮般驟然用力扼住了她的手腕,力氣之大,身子都可以聽到骨頭咯吱摩擦的聲音。


    想必是極疼的,長安眼角吮淚,可憐兮兮地抬起頭來,倔強地用唇語說著:我可以!


    葉書用力甩開她的手,麵色鐵青地起身穿外衣,臉色冷得可怕:“你可以?!你可以什麽?!我廢了這麽大的功夫,壓住了你體內的蠱母,你這身子不是讓你來這麽糟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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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從背後用力抱緊他,沙啞地嗓音哭得撕心裂肺,她的聲帶早已被破,聲線嘶啞不似人聲,她對自己的聲音很是敏感,極少在人前發出一絲半點的聲音。


    可是眼下她卻哭得泣不成聲。


    葉書低頭看著緊緊鎖著自己腰的兩隻手,這麽多年,他竟半點不知她居然還起了這份心思。


    他用力扳開他的手,轉身冰冷地凝視著她,那對陰霾色的瞳孔裏滿是陰冷、憂鬱、憎惡、以及無邊無際的死灰蒼穹。


    葉書冷冷笑著:“你知不知道你在向誰獻身!你眼前的這個男人,從小就被人關進了奴籠裏,被人玩弄,如家畜般被人隨手轉送!你在這裝什麽純善,我是什麽德行你不知道嗎?渾身上下沒一處是幹淨的,這麽髒的一個人,你在和我說什麽可以?”


    說到後來,他的眼眶慢慢紅了。


    是的,沒人比長安更清楚他經曆了什麽。


    即便是林家侯府裏,那些給老侯爺賣過命的死士內衛在昭國中聽到了關於葉書的種種流言,可誰也未曾親眼見過他是如何在那片肮髒惡臭的泥潭中打滾掙紮的。


    隻有長安,見過他最狼狽時候的模樣。


    黑暗中,葉書眸光森寒,笑容譏誚:“我自己的命自己來抗,無需你來同情可憐。”


    木屋外,沉重的冬雷聲聲陣陣,狂風卷著冷雨洗城,雲中不知何時,落下了一場暴雨。


    葉書寒著臉,後退兩步,已經著好外袍衣衫,不再去看長安空寂悲戚的目光,暴躁地踢翻板凳,推門就這暴雨而去。


    經年重逢之夜,就這樣不歡而散。


    次日,冬雨初晴,清晨的天色灰蒙蒙地,有些死沉。


    林家侯府的大門被咯吱推開,打著哈欠地門房早早起來值崗守門。


    誰知門一推開,便看到了大門口依靠在石獅子像旁閉眸假寐的葉書,本就削瘦的臉龐在灰蒙蒙地晨光裏慘白如鬼。


    “葉書少爺?”門房小廝一臉震驚,視線一低,便看到他赤著一雙腳,沒穿鞋。


    他瞧得心裏直打鼓,忙迎上去:“葉書少爺何時回來了,喲?您這身上還是濕的,莫不是在門外站了一夜,快快快,快隨我入府。”


    奇怪,今日一大早小侯爺便離府辦事去了,若是葉書少爺在門口站了一夜,理應遇上才是,怎還像個遊魂野鬼似地候在門口。


    葉書抬起幽幽地黑眼睛看了小廝一眼,那小廝無端打了個寒顫,立即噤聲。


    雖說葉書少爺自幼同小侯爺一起長大,同吃同住,分明是家臣之子,但老侯爺也是將他當做親兒子來養的。


    可偏偏養在一處的兩個孩子,性格卻是迥然不同的。


    在這些下人們心中,葉書遠不如林征小侯爺討喜,他們覺得他身上總有一種讓人很不舒服的陰鷙氣質,叫人實在親近不起來。


    “昨夜林征是不是帶了客人回來?”


    這種目無主上、直呼小侯爺名字的態度也讓小廝心中隱隱不快。


    “回稟葉書少爺,昨夜傍晚時分,小侯爺的確是帶了一人在東廂客房住下,葉書少爺打聽這個做什麽?”穀


    葉書不再理會小廝,轉身便朝著東廂房快步走去。


    “葉書兄?”百裏安正看著林征留給他的雲中城地形圖,為入暗城提前做部署,便聽得一陣匆忙的腳步聲自走廊由遠到近。


    他晚上並未休眠,房門是大敞著,一抬首,便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容。


    在魔界,葉書便是以隨從的身份跟在林征的身邊,二人幾乎是形影不離,百裏安並不意外在侯府之中能夠看到葉書。


    他目光在葉書身上一滑,注意到了他紊亂的氣機,微驚道:“你受傷了?”


    “一點小傷。”葉書扯了扯嘴角,全當笑著跟他打過招呼了。


    他也未有過多的寒暄,直來直往道:“聽說你要去地下暗城尋遺失的妖寵?”


    百裏安目光一變,豁然起身,目光熱切地看著葉書:“你有法子助我進入暗城?”


    葉書反手關上屋門,靜默了片刻,道:“想進入暗城,無非是以三種身份入城,賣家、買家、以及夜獵人。”


    “夜獵人?”百裏安眉宇凝起。


    葉書緩緩地吐了一口氣,道:“夜獵人可以說是與地下暗城存在著一種合作的關係,地下暗城盤根錯節,販賣四海列國的情報與秘密,以及見不得光的貨物,而夜獵人則是以第三方的身份向地下暗城提供情報秘密或是貨物,從而換取豐厚的報酬。”


    “所以?”百裏安看著葉書,隱隱猜到了什麽。


    “我便是夜獵人之一。”


    果不其然。


    葉書從懷中摸出一塊赤金令牌,放在桌上認真說道:“我能帶你進入暗城。”


    百裏安愕然詫異,怔怔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林家與暗城勢力可是水火不容,你……”


    “那又如何?”葉書垂下了眼睛,灰暗的清晨顏色融在漆黑的眸裏:“我又不是林家的人。”


    他姓葉,是來自魔宗的葉書,從來都不是什麽林家人,自然也就不必守著林家那套規矩了。


    百裏安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地圖,終於反應過來葉書為何要挑著林征出門的時候來尋他了。


    像林氏這樣的大國侯爵世家,手中執掌的權勢雖是極重,卻也恰如巍巍高樓,少了老一輩的侯主支撐這偌大的家族,光憑林征這一個年輕人又如何能夠撐得住。


    清白的權貴世家,若無了主心骨,隻會引來無數惡狼環繞,不知有多少人盯著林征小侯爺頭頂上的那尊冠頂。


    林征是個守著死規矩的人,活得如驕陽烈火般,燦爛而正直,他不屑同流合汙,自是難以進寸。


    葉書便隻能當一枚暗刀,披荊斬棘,以命獲來諸國機密,從暗城中換來豐厚的資源。


    而正是這些資源,堆砌出了如今的林征。


    而他所做的這一切,都在違背這林氏族規,注定是得不到任何回應的。


    百裏安問道:“林征……不知道這些吧?”


    “不能讓他知道這些,他若知道,會將我趕出侯府的。”說到這裏,葉書眸中首次流露出迷茫的情緒:“我若離開侯府,就不知道還能去哪裏了。”


    他小心藏好絕對不能發現的的秘密,卻毫不保留的告訴了百裏安。


    或許連葉書自己也未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對百裏安竟是生出了這樣一份信任的心性。


    百裏安能夠感受到他尖銳冷硬外殼下所掩藏著的溫柔善意,心頭不由一暖:“謝謝你,葉書。”


    葉書熬過了所有的苦難,對這個世界早已沒了任何的期待,但忽然受人這般鄭重其事地說了一聲謝謝,心中還是泛起一絲道不清的滋味,渾身都不自在了起來。


    他手指僵硬地重新拿起赤金令牌搓了搓,瞧著模樣有些笨拙可憐。


    葉書低著頭,眼睛不知該往哪裏放,隻好直勾勾地看著手裏頭的令牌:“謝……謝什麽,你幫我救了我阿娘,我這都是應該的,好了,趁著林征不在,我們現在都動身出發吧?”


    地下暗城的入口難尋,若無特殊法門,便是將整個雲中翻過來掘地三尺也未必能夠找得到真正的暗城所在。


    而夜獵人手中的令牌,則是可以為引路的標識,帶百裏安找到暗城入口。


    出了林府,二人尋了一處荒僻之地,葉書將血塗抹於令牌之上。


    那枚赤金令牌當即化為點點光斑,消散成粒子光霧,霧氣環繞中,隻聽幾聲鈴響,一個鮮紅的轎子顯現在了兩人的視線當中。


    轎子在霧氣中領空盤旋,好似幻影,抬轎子的轎夫不是男子,而是四個體態婀娜的女子,纖影窈窕,穿著曼妙多情的紅色舞裙紗帽,頗具異域風情。


    隻是當那四名女子同時轉身望來時,麵紗裹覆之下的,卻是腐朽的骷髏容顏。


    這一大清早的,便整出如此一副陰間的景象來……


    百裏安扶額無語,若非他也是死涼死涼的‘屍體’,保不準還真會冷不丁地被嚇一跳。


    葉書顯然是習以為常了:“上轎吧?”


    想來葉書在暗城之中當夜獵人,當得還是等級不低的那種,這轎子的麵積不小,容得下四五人了都。


    百裏安同他一起落了轎,那四名紅粉骷髏也未有任何不滿地表示,哼起了陰氣森森的鬼歌謠,踏著涼颼颼地晨風,鮮紅的嬌子很快消失於林野之間。


    良久良久。


    隻聽得咚的一聲沉響,在空中虛浮飛渡的轎子終於落實地麵。


    通往暗城的轎子沒有幕簾,一旦入了轎中,轎門也會符現而鎖死,百裏安無法觀測到外界進入暗城的內線,雖以靈識感知探查。


    但地下暗城的手段太過於精妙,轎中的整個空間都是扭曲紊亂的,靈識外放,便會被轎中的空間陣法攪亂得一塌糊塗。


    當百裏安葉書二人出了轎子,那四位婀娜多姿的紅粉佳人嬌笑一聲,化為一捧陰灰,消散於風中,而那頂大紅轎子也重新化為令牌,叫葉書好生收了起來。


    放眼望去,前方是一座黑色的古橋,橋麵上進出的行人無數,皆都帶著遮掩容貌的麵具。


    在橋的盡頭,是一座黑森森,望不到邊闊的地下城池。


    葉書也取來了提前備好的兩張麵具,交給百裏安:“暗城裏都是一些見不得光的勾當,凡是進暗城者,沒人會將自己的真實麵容露出來,畢竟裏麵拍賣的每一件東西都價值連城,誰也無法保證出了暗城會不會被人盯上中途截殺,你入城後莫要喚我真名,我在暗城中稱呼“影”,你也未自己起一個稱呼,好做辨識。”


    “是嗎?”百裏安接過麵具戴好,笑了笑,道:“入城之後,你便喚我‘一滴血’吧?”


    “一滴血。”葉書皺了皺眉,雖覺得這一稱呼聽著有些不吉利,但也未多做言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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