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是真的,人卻是假的,這屍體你帶回去也沒用。”蘇觀海兩根手指並成劍指,指尖泛起玄黃靈光,用力點在眉心靈台間。


    不住在他肌膚間爬動的灰色邪文不斷朝著他的眉心侵蝕而去。


    因這一指之力,雖說勉強守住了最後一道防線,卻也呈搖搖欲墜之相。


    尹渡風不甘示弱,亦是劍指點靈台,堪堪自守,不被那屍邪之氣侵蝕完全。


    他臉色難看至極,怒目瞪著蘇觀海:“平日裏你說我是個榆木腦袋也就算了,你心思眼這般多的一個人,竟也看不出來這是一個圈套?”


    擅於言辭的蘇觀海這會兒卻沉默了下來。


    尹渡風神情複雜。


    看來這老狐狸是真打從心眼兒裏喜歡在乎這小子。


    都兩百年過去了,一遇著他的事,就失了分寸,亂了陣腳。


    “堂堂人間道尊宗首,怕是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淪落到被人當成掌下老鼠戲弄的一天吧?”


    一隻步靴踏碎了台石。


    隨著說話聲音響起,蘇觀海與尹渡風同時舉目望去,看到了自廢墟中緩緩行來的一個獨眼老人。


    那老人身材枯瘦,臉上覆著一隻黑色的眼罩,連同著瞎掉的那隻眼睛罩住了小半張臉頰。


    尹渡風眯起眼睛,低聲道:“韓演,竟然是你?!”


    蘇觀海問:“那是何人?”


    尹渡風暴躁地皺起眉頭:“從前同我一個山頭的老土匪,一時未察,叫他走了歪路,成了邪修,後來被我一刀給斬了,應該早死了才是。”


    那獨眼老人朝著蘇觀海笑了笑,道:“八百年前,龍蛇山上,尹渡風一刀將我頭顱斬去一半,老朽自此就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極少在人間走動,蘇宗主未曾聽過韓演之名,也是在情理之中。”


    尹渡風冷笑道:“沒想到,你竟然投靠了暗城。”


    韓演哈哈大笑,臉上的皺紋泛起猙獰之意:“若非暗城坊主收留,授以我長生之法,我韓演怕是還真成了你腳下的一捧黃土,枯朽成沙了。”


    蘇觀海道:“所以你便設下此局來複仇殺他?嘖嘖,如此說來,我反倒是受了渡風兄的無妄之災啊。”


    韓演麵露可惜,搖了搖首,道:“老朽雖想生食此人血肉,可畢竟坊主命令,不容違抗,你們二人的性命,老朽說了可不算。”


    “老朽雖修為境界遠不及二位,但老朽窮其一生專研修行的解屍邪術也不是那麽輕易可破的,二位若想活命,也不是沒有他法。”


    韓演從地上尋了一塊半破的板凳,施施然地坐下,如看戲台一般,戲謔笑道:“二位畢竟能力通天,是可點經山,燃魂殿的渡劫融道九品仙人,老朽這邪術隻能屍解二位當眾的一人。”


    蘇觀海笑道:“這也就是說,今日我與他,隻有一人能活,而且那可笑的選擇權,是在我們兩人自己的手中?可真是低級惡趣味的挑撥戰術。”


    韓演道:“無所謂,二位可以不做出任何選擇,老朽的屍解邪術雖無法同時要了二位的性命,卻也足以將你們二人這一身浩瀚根基毀於一旦!”


    他循循善誘:“二位不妨想一想,在這個魔道漸起的天下大勢裏,是死一名千年仙人劃算,還是毀去兩名劃算呢?


    答案其實很簡單,隻需將自身的一身邪文屍氣渡至一人體內,便可恢複自由。”


    在韓演的話語之中,二人同時陷入良久的沉默。


    最先開口的是尹渡風,他看了蘇觀海一眼,道:“老子的閨女因為你家那黑娃子整日瘋癲不著急,老小子你是知道的吧?”


    蘇觀海無奈地笑了笑:“知道。”


    “老子這一生不求其他,就希望我那閨女能夠一生被愛,希望她一生歡喜,不為世俗所及。


    她是老子的心頭肉,老子見不得她受苦,若老子死了,這世上便再不會有第二個男人像老子這般疼她愛她了。”


    他的嗓音越來越輕渺,眼神也愈發堅定如鐵:“你家黑娃子心冷,同她那娘一個德行,便是死了爹老子,她也未必見得會有多大傷心。


    更何況你家婆娘也是個修行的好手,不比你弱上半分,你若死了,太玄宗她也能幫你撐起大半邊天來,而我閨女,沒了我就真什麽都沒了。”


    真不愧是天下第一‘滾刀肉’,這種厚顏無恥的話也能說得理直氣壯。


    被他說得老婆不疼,女兒不愛的蘇觀海也不惱,深以為表地點了點頭,用商量的語氣,道:“說得倒是很有道理,要不我死?”


    在一旁聽著二人對話的韓演無聲地笑了笑。


    誰料,那頭尹渡風話頭一轉,瞪著那雙虎目冷笑道:“可你認識老子這麽久,何時見過老子是講道理的人。


    今日之前,是你女兒欠我家閨女一個相公,若你死了,豈不是合了你太玄宗的補償之意,反倒叫我閨女欠她一個父親了?


    我閨女十七歲以前,鮮衣怒馬。十七歲以後,累活一世,但不管怎麽說,她從未虧欠過任何人,蘇靖那丫頭欠她的幾輩子都還不清,你們夫妻二人欠我閨女的,也無需你用命來償!”


    尹渡風喃喃道:“就這麽一直欠下去吧,你們太玄宗背著這麽大一筆債,老子倒要瞧瞧,這天下人,誰還敢欺負我閨女!”


    尹渡風指尖玄光漸弱,顯然是要就此鬆手。


    韓演更是大為意外,沒想到主動放棄生命的那人竟是他尹渡風?!


    蘇觀海見狀,眉頭大皺,沉喝一聲,怒道:“你這憨貨!今日你若死了,怕是真順了他們的意!”


    尹渡風豁然怔住。


    蘇觀海為他的智商深感憂心:“你我二人受限如此,如今隨便一人都可將我們二人輕鬆斬殺,你覺得這坊主為何不一石二鳥,將我們同殺了去?”


    尹渡風一臉茫然。


    蘇觀海笑罵道:“你這蠢貨!難怪當年稀裏糊塗地就被那太原鬼門門主忽悠得草草定下婚事,今日你我二人若死其一,蒼梧太玄必將迎來覆滅之劫!”


    韓演冷嘲一笑,道:“果真不愧為絕頂聰明的蘇宗主,竟能一眼看穿我們坊主的心思,隻是即便你看破此局又能如何?


    我信你或許真的不畏死亡,但老朽不相信你這樣一個人間鼎首的千年仙人,當真甘心淪落成為平庸無能的凡人不成?”


    尹渡風聽不明白二人打機鋒的對話:“老小子,你方才那話什麽意思?”


    蘇觀海好沒氣道:“眾目睽睽之下,不論是你死還是我亡,必然你我二人其中有一人是因對方而死,如今三宗形勢貌合神離,若在死一位宮主或是宗主,你覺得你我門下弟子會將這仇恨記在誰的身上?”


    尹渡風虎軀驟然一震,大夢方醒一般地看著韓演:“好驚人惡毒的計策!”


    蘇觀海無語道:“你隻念著你家閨女不該欠下我太玄宗的人情,可你有沒有想過,吾家靖兒與白霜侄女二人關係本就勢如水火。


    若再添殺父之仇,待到她們二人繼承主位,太玄蒼梧怕是要徹底交惡,三宗再難成一體,渡風兄難道還猜測不出,這暗城的背後究竟是在為何人做事嗎?”


    尹渡風被這一係列的陰謀徹底震驚了:“魔……魔宗。”


    蘇觀海閉上眼眸,沉聲道:“所以今夜,你死不得!我,更死不得!”


    韓演見他言辭竟不似作假,眼底陡然戾氣大生,厲聲道:“堂堂人尊道守,難不成真相淪為廢人苟且嗎?!”穀


    蘇觀海低笑道:“如爾等小人慕生畏死才是苟且,我輩男兒,這叫灑脫,區區邪修,如何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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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渡風嘿笑一生:“廢人也好,癱子也罷,反正老子閨女已經都這般大了,說不定還能因禍得福,好閨女見我可憐,便不會想著日夜去遠方流浪了,多在家中陪陪我,也是好極,也是好極!”


    蘇觀海一唱一和,也眯起眼睛笑道:“待我們二人老去,展一桌棋,鋪兩碟子小酒,天下事交予身後人,笑看人間浮沉事,閑濁搖扇一壺酒,也是快哉!也是快哉!”


    這二人,心一個比一個大,全無半分破綻可言,於彼相中不生憎愛,亦無取舍,不念利益成壞等事,虛融澹泊,便是麵臨生死絕境,也能談笑風生。


    成就,功名,在二人眼中宛若鏡花水月,破去散去,也就罷去。


    韓演被這兩人無所謂的態度徹底激怒,獰笑道:“你們二人倒是高義,今日坊主的局總不能白白籌劃,既然有活路你們不走,那老朽便親手送二位尊首上路了!”


    這一刻,許是明確感受到了這兩人絕非是他能夠戲弄的存在,韓演的耐心徹底被消磨殆盡。


    他抬起如幹柴般枯瘦的手指,連打兩個清脆的響指。


    那具煞屍仰天怒嗥,如墨般烏黑濃烈的黑氣自他五官之中滾滾而出,分流匯入蘇觀海與尹渡風的口鼻之中。


    二人避無可避,靈力充盈強大的肌膚迅速變得灰白幹癟,臉頰間灰色邪文遊走得更加快速迅猛,劍指崩裂,鮮血沿著眉心不斷溢出。


    邪氣侵蝕的力量給他們帶來一種別樣的窒息感。


    就連在台外瘋狂撿拾碎片的拍賣者也為此一幕而感到畏懼震驚!


    身為澤國子民,人間修士,雖然他們有著足夠的立場來阻止這場禍端的進行。


    可這裏是暗城,並非是在那盛世的光明之下,他們都是無身份者。


    更莫說坊主在暗處虎視眈眈,誰也不知道懸在暗處裏的刀何時會朝他們脖頸戮來。


    就連人間最強的兩位千年仙人都能夠被陷害至此,可見那坊主手段何等高明。


    若他們不知死活在這種時候多管閑事,下場怕是比那兩位好不到哪裏去。


    嵐嫣臉色慘白,她身為澤國郡主,太玄宗宗主蘇觀海與她而言與信仰的神明無異。


    若這位神明隕落至此,澤國未來走向又當如何?


    “公主殿下,可要屬下出手?”黑甲人見勢不妙,忙出聲諫言。


    趙文君神色未明,淺褐色的眸色漸濃,她搖了搖首,道:“羽兄他一心想要成為天下正道共主,成就一番大業,蘇觀海與尹渡風二人素來與他不合……


    這二人死,近百年人間正道仙門的確會元氣大傷,但細想下來,又何嚐不是刀割腐肉。以羽兄的能力,讓三宗合流歸一,天下大同,未嚐不可一試。”


    黑甲人被她的想法給嚇到了:“那可是人尊宗守,授以仙尊星冠的仙人,未來金仙成就者啊!”


    “中道崩阻,未來二字,本就難測。”長公主雍容高貴的外表下,是以一種近乎冰冷苛刻的無情漠然。


    嬴袖大急,道:“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二位死在這裏嗎?”這話自然是對沈機白說的。


    沈機白不急不緩地以手指輕繞玄絲,冷淡道:“想娶他們二位女兒的是你又不是我,你若不想他們死,自己去救便是,我不攔你。”


    “荒謬,蘇靖與我有何幹係,我為何想要娶她!”終歸,嬴袖是忌憚這暗城背後的坊主的,沒敢衝動出手。


    兩聲響指已讓二人到達極限,韓演並未受到任何來自坊主的指令,這便意味著事已至此,坊主在看清二人決心後並不反對他痛下殺手的決意。


    就在他將將打響第三聲響指之時,一隻不帶絲毫生氣的手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那是一隻蒼白冰冷的手,不大卻很修長,指節分明,像是書生執筆揮毫的手,瞧不出半點力量感來。


    那隻手落在他的視線裏看似十分緩慢地探來,可他卻無從躲避,瞪大眼睛珠子,眼睜睜地看著那隻手握住他的手腕。


    就那麽輕鬆的任意一握,他便清楚地看到自己手腕以著一個可怕的姿勢扭曲折斷。


    帶血的骨刺,爆裂的筋絡從那隻手的指縫裏溢出,十分血腥暴力的一幕。


    劇烈的疼痛後知後覺地傳達至他的腦海之中。


    韓演瞳孔劇烈震顫著,淒厲的痛苦慘叫聲就要呼之欲出。


    而然還未等他喊出聲來,又是一隻手掌,嚴嚴實實地扣住他的口鼻。


    可怕的巨力將他掀倒在地,眼前視線飛快旋轉,緊接著後腦勺重重磕在破碎的大地上,摔得他眼前一片昏黑。


    還不容易視線漸漸恢複清明,以殘破的樓骸為背景,明滅難定的破碎燈光下,一雙猩紅的眼,正冷冷地凝視著他。


    那雙猩紅可怕的眼瞳裏仿佛壓抑著的即將裂開崩壞的熔流,下一瞬,就要吞天覆滅而來。


    一生與邪物為伍的韓演做盡了缺德事,就連極邪極惡的煞屍他都習以為常。


    可在這樣一雙冰冷漠然的紅瞳注視下,他竟生出一種無形的敬畏恐懼慢慢溶進骨髓的感覺。


    “怎麽?這屍體……是你煉的?”他的嗓音清穆,平淡得聽不出絲毫感情,卻讓韓演的身體悸了又悸。


    他連嗚咽都不敢,隻能瞪大眼睛,露出哀求的目光。


    百裏安卻絲毫沒有要給他開口說話的機會,他自顧自地垂眼說道:“看樣子,是你煉的了。”


    一種災禍臨頭的恐懼感無端籠罩而來,身為邪修的敏銳本能,讓他察覺到一種毀天滅地的危機正朝他襲來。


    下一刻,捂著口鼻的手掌鬆開抬起。


    “饒……饒……”求饒的一句話甚至都還未來得及說完整,百裏安鬆開的手掌握成拳。


    他麵無表情,一拳砸下!


    雄厚無倫的拳勁讓整個大地都震顫起來,半邊虞樓的殘骸徹底崩塌化為齏粉。


    拳頭下,地麵裂痕不住朝外蔓延而去,邪修的頭顱已經化為血泥。


    百裏安半跪在廢墟殘骸裏,緩緩提起手臂,鮮血兀自從他拳頭上滴答落下。


    他身體微微後傾,閉眸揚麵,仍由涼風拍打在自己的臉頰。


    這個動作,頹廢裏透著幾分難以明喻的高貴。


    見此一幕,眾人噤聲悸然,心生恐懼震駭。


    這小子……不是那個被四層樓神秘富婆包養的小白臉嗎?


    嵐嫣亦是驚得嘴巴大張,半晌合不攏了:“他……他這麽強的嗎?”


    葉書看到百裏安的出現,渾身繃緊的肌肉這才緩緩放鬆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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