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暮,亂雪大舞,有零星的鐵屑如塵飄浮在寒冷的空氣裏。


    看著百裏安明亮如水玉般清澈的一雙眼睛裏,卻似燃燒起了一片熊熊的火焰,襯得他眉眼深深。


    雲容心中無端升起一絲緊張之意:“你要做什麽?”


    劍主羽神情冰冷,身上凜冽劍意大起,黑冷的眼睛終於難以壓製敵意:


    “好狂妄的語氣!本座還從未見過有誰敢在天璽劍宗的境地上強搶我座下劍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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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裏安神情平靜,眼底卻壓著一絲瘋狂的光芒:“今日宗主可以見到了。”


    劍主羽見他執意不知死活,冷哼一聲,道:“看來你是鐵了心要做這千古罪人了,既然如此,本座也不必手下容情,今日先折了你這一身逆骨,好生馴化一番了。”


    百裏安仿佛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


    他眉眼微彎,眼中卻並無笑意:“便是給宗主大人十六年時間,怕是也順不平我這一身逆骨了。”


    “鎮!”天空之上的蛟龍蠢蠢欲動,翻滾不休,劍主羽不再廢話。


    一聲‘鎮’字沉吐而出,自有一股沉重磅礴之勢,在天山上空盤旋抵禦著蛟龍雷電的升龍劍劍氣驟然大盛,一道淩駕於蛟龍雷霆閃電的天雷劍音炸鳴而響。


    轟!


    金色的劍氣如晨曦潮海,來自雲端,凝結出一隻巨大的金色龍爪,莊嚴聖然地朝著百裏安的頭頂當空鎮壓而來。


    天地間纖薄無盡的風雪陡然被壓成比粉末還要細微的雪霧。


    一股強大道無法抵抗的劍意壓得山中眾人難以喘息。


    百裏安頭頂間的發帶崩裂碎去,發絲狂舞間,周身湧現的靈力如陳年舊紙般脆薄碎去。


    看著他試圖運轉靈力抵抗這一劍之威勢,劍主羽冷哼一聲,道:“不自量力。”


    二劍越女滿臉憂慮之色,下意識地想要起身勸阻宗主。


    可轉念一想,宗主終究非是濫殺之人,這一劍在鎮不在誅。


    小師弟性情看似柔軟實則剛烈,此刻讓他安靜片刻,也並非是什麽壞事。


    在長青亭下,她已經累他深陷困境,如今天山劍塚有危,她卻是怎麽都不可再見他不惜性命地胡來了。


    越女僵直挺起的身體複而又軟了下去,赴死的眼神變得越發堅定。


    轟!!!


    就在這時,破雲長空鎮壓而來的那隻巨大龍爪之山忽然炸開一朵又一朵的青色劍氣罡花。


    龍爪被那劍罡大破綻裂,猶如實質的碎裂金子般寸寸炸裂,發出震耳欲聾的崩金裂石之音。


    百裏安立在滾滾不絕亂舞地塵雪之中,身披青色劍火,宛若一盞盞星河天燈,明明搖曳。


    一道如風般無形萬裏的劍氣,自他頭頂直搖入天。


    順著那道劍氣,一道道青色劍氣罡花如攀枝連開的淒雪青梅,其勢宛若要從天山一直盛開至九重宮闕上。


    劍氣為枝,劍罡為花,一劍同風而起,扶搖直上九萬裏!


    身體剛剛放軟輕鬆下去的越女見此一幕,不由瞬間挺直了身體,睜圓了眼睛,不敢相信。


    跪在兩側的餘下十三劍們亦是白天撞鬼一般,被掐住了聲息,眼神震撼。


    劍主羽刹那間表情似有些空白懵然,全未料到一個不見山水的少年郎竟然能夠如此輕鬆地破開他這一劍。


    這般場景,已經有多少年沒有發生了。


    他目光死死地盯著百裏安頭頂上空的萬裏高枝,劍罡寒梅,勁瘦筆直!銳利得仿佛要將整個天地破開。


    方才他說,天璽宗主下達的命令,雲容違背不得,便由他來破。


    聽到這話的時候,劍主羽隻覺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當真可謂是大言不慚!


    可如今見到這樣一劍驚豔問世,他誠然反應過來,方才百裏安所言,竟不是玩笑之言!


    問鼎天曜人間已經有數百年的天璽劍主,他熟讀百家劍學,便是連仙界的劍道神通也曾多有涉獵。


    比起有著劍癡之名的雲容,對於天下劍道武學,他所知曉的比她隻多不少。


    可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奇劍道義,竟能如此輕易地破開他的升龍劍圍。


    雲容看著這樣的盛麗劍景,已然失神,眼睛瞬也不瞬地看著立在漫天劍火中的少年剪影,心神動蕩震撼。


    滿心滿腦子都在想著……


    這是什麽劍?


    為何她從來沒有見過?


    她目光觸及之下,看見百裏安立在那裏,兩根修長的手指夾著一截柔軟卻筆直如劍的衣擺,衣擺上以血繪畫出數道複雜晦奧的圖案……


    正在燃燒。


    柔軟的布帛熊熊燃燒出青色的火焰。


    百裏安隨之收臂,指間燃燒的青火跳躍逆升而起,形成一柄青色的火劍。


    那火焰,像極了純淨的魂火。


    雲容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純粹的劍意,心神瞬間為之被蠱惑。


    她目光情難自禁地變得無比灼熱,洗雪劍亦是受到主人心緒所影響,在鞘中躍躍欲試。


    若非因百裏安一句話而自封於鞘,怕是早已鋒芒初露了!


    “這是何劍?”對於世間萬物可任其自然的雲容,唯劍一道,素來癡狂難以自已。


    百裏安這一手,可是真真將她一顆心都給拿捏住了。


    百裏安眉目一抬,很是刻意地看了劍主羽一眼,粲然一笑,笑容裏頗有幾分天真的意味在裏頭:


    “怎麽?以劍聞達天下的天璽宗主,沒有教過師姐這一劍嗎?”


    劍主羽臉色沉黑,目光陰沉了下來。


    可偏偏雲容又隻是一個隻會認劍不會認人臉色的癡腦子。


    全然未想過要去考慮到自己宗主的顏麵與裏子,赤誠又直白地說道:


    “若是宗主會這一劍,方才又怎會如此輕易被你破去劍圍之勢,那可是宗主佩劍‘升龍’,能夠以意鎮升龍的劍,至今我還從未見過呢?”


    果不其然,劍主羽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起來了,他死死地盯著百裏安,沉聲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能夠斬出這一劍的,又豈會是尋常仙門弟子出身。


    百裏安輕笑一聲。


    劍主羽當然不會知曉這是什麽劍。


    他這是以昆侖的‘鑒字訣’入符借境的華胥之劍。


    華胥氏乃是久遠太荒時期的古老氏神,來自與這個世界截然不同的曆史、時空、位麵的古神。


    不為此世所知的古神,自然也無人能知,這是怎樣的劍術神通了。


    百裏安手臂輕抬,指尖所夾的衣擺火勢大盛。


    青火蔓延成劍,他起勢而斬,劍意筆直而起,貫穿天穹盛開的寒枝劍梅被他揮就出一筆漫天壯闊的風景,以至於天山之外的雷霆龍吟之聲都仿佛在這一劍之下遠去。


    “這一劍,名為‘枕山河’。”


    百裏安再度起劍,周身青光湛起,萬籟無聲,唯有那自繁天之下瑩然劍火,如星宮燦爛,青燈倒懸於天。


    “這一劍,名為‘天燈遊世’。”


    “這一劍,名為‘拂衣三照’。”


    “這一劍,名為‘摘天宮’。”


    百裏安翩影不絕,夜下人,手中劍,天上劍罡與火,誠然已為一個世界,渾然一體。


    少年的衣擺在風中飄舞,一身氣意被無數的風與劍綿綿糾纏著。


    先頭崩裂的金色劍光宛若白日裏的陽光,將他淺淡的衣衫渡澆得閃閃發光,宛若整個人盛著光,赫赫飛揚。


    他一共舞出威力驚人卻不帶絲毫殺氣隻在演示的四劍後,指尖的衣擺符文也終於燃到了盡頭。


    他並未用這極其珍貴的符劍保護自己,而是盡可能地發揮出這字符中的每一劍來,盡數顯示給雲容看。


    雲容早已失神,陷入自己的癡狂世界中,久久難以平複自己沸騰火熱的靈魂,囂張肆意的心跳劇烈奔狂。


    多麽令人為之瘋狂的四劍啊!


    百裏安輕輕揉撚著指尖,背後的枝頭萬裏,寒梅開天的奇景也宛若煙花般淡去。


    他朝著雲容微微一笑,道:“能夠滿足你心願的,不僅僅隻有天璽劍宗,你想要的一切,我亦能給你。”


    劍主羽此時此刻終於體會到了百裏安的用心險惡,他竟然是在用劍道來引誘雲容。


    以雲容這個劍癡成狂的性子,說不定還真會應了他去。


    雲容眼底的火熱灼意並未散去,可眼中卻起了一個分明的界線,一半極致瘋狂,一半極致冷靜。


    她朝著百裏安歉意一笑,道:“你的心意十分難得,可是我不能……”


    “你誤會了。”百裏安輕聲打斷說道:“我並不是要以此劍來引誘你,而是想同你說明你自己的心意。”


    雲容怔了怔:“我自己的心意?”


    百裏安看著她,輕輕一笑,道:“你並不是無法違背宗主的命令,拜入天璽,成為弟子,並不意味著失去自由,生命不能自已。


    所為的責任在身,那隻不過是一個迎合想法的借口罷了。”


    百裏安看著她的眼睛,宛若一眼直透她的靈魂:“我看得出來,你這一聲,為劍而生,為劍而滅,故此守護天山劍塚而言,對你務必重要。


    因為你覺得,天山劍塚一滅,十三劍魂死寂隕落,天下萬劍盡折,再也不複靈性神通,萬劍如死成歸,便是天下無劍。


    你自然再也無法修劍悟劍,這對你而言,以身兵解,成就劍道,反而是更為輕鬆的選擇,我說得可對?”


    雲容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百裏安又道:“輕鬆的選擇,卻不是唯一的選擇。或許天山劍塚於你們的意義非凡,是無上聖物,是信仰之源。


    可是在我眼中,卻與這青山百川,並無二致,不過是天上另一個世界墜落如凡塵的一座山罷了。


    山壽清盡,如榮水,終有腐朽道滅之日。


    護山之心固然是好,可若要犧牲生命乃至靈魂,以性命為柴,強續薪火,守護一個本該墜入紅塵的山,生逐死求,可是自尋苦果。”


    “六百年前,這魂索就如同那縫縫補補的破鍋般補上了一回,犧牲了數千名本該興旺武之一道的萬人往八千弟子。


    若非如此,或許今日鼎立於人間,還有人間仙道第四宗,那又將是一場怎樣的盛世之景無人知。


    六百年後的今天,魂索再欲斷絕,需要犧牲你們十一位的畢生修為與性命,來守護天山,令人間劍道不死不孤,此舉固然大義。


    可十三劍今日齊滅,來日再尋新的劍主,在遇危機,在行新的一輪犧牲。


    周而複始,美名其曰意在守護蒼生,可此行意義,由於犧牲屠殺有何兩異。”


    劍主羽大怒道:“目光短淺的小子!若人人都想自保心安,無自我犧牲成就大義之心,又豈會有今日這太平盛世之景。”


    百裏安目光透著幾分輕嘲:“那不如請宗主大人以身作則,先自我犧牲則個,我等再身隨意至,必不敢逃。”


    劍主羽麵色一滯。


    百裏安唇角譏意更深:“宗主大人又想說自己身份卓然,對著天下蒼生的意義重大,不可輕易有失了?


    可這身份崇高什麽時候成了逃脫責任的保護傘?你自己都尚未做好覺悟,又如何有臉來讓他人犧牲!”


    百裏安又看向雲容,認真說道:“今日這四劍贈你,並非是借你癡狂劍道之心,誘你離開,而是為了向你證明一件事。”


    許是那目光太灼熱,太認真,雲容呼吸一緊,反問道:“何事?”


    百裏安手中不知何時,有纏上了一道新的衣擺,上麵的鮮紅圖案如一團獵獵的火焰,宛若有一輪炎日嵌入其中。


    “向你證明,即便天山沉入大地,十三魂索盡數斷去,天下劍死,我依然……可以再舞一次劍給你看。”


    衣擺很快燃燒了起來,刹那間,百裏安的身體內迸發出不同尋常的巨大力量,浩蕩的炎炎真火之力將眾人席卷壓開。


    熾烈的強光猶如被天上太陽臨身照融而來,一聲金烏戾鳴聲起,眾人隻覺得自己置身與天地烘爐裏,靈魂都要被融化一般,心中震駭不已!


    這是怎樣可怕的天地之威。


    這個少年,他當真是人類嗎?


    強烈的金色焰光如火海般迎頭吞沒而來,將人間長夜盡數吞沒。


    在這可怕的強光下,所有人都難以睜開雙眼視物,隻感覺到腳下的山體驟然一沉,緊接著傳來一個可怕的失重感,耳邊回想起呼嘯的風聲。


    天山……正在往下墜去!


    如此,那就隻有一個可能了!


    連結著上清天界與人間的十三魂索,徹底斷去了!


    奪去視野的強光與熾熱並未就此散去,耳邊呼嘯的風聲裏。


    雲容聽到了劍主羽憤怒絕望的咆哮聲,以及天空上方蛟龍攪弄風雲的雷鳴聲漸漸遠去。


    她感受著手中的劍正在一點點地死去,變成一種陌生的冰冷,與洗雪劍那種貼切靈魂的交流徹底中斷。


    可奇怪的是,在她感到一絲沉重的同時,又莫名地覺得,冥冥之中,似有什麽枷鎖被驟然斬斷了一般。


    不知從何處言說而起的輕鬆感,又悄然迎上心頭來。


    九隻蛟龍的一半力量基本源自於天璽白駝山的靈脈根源。


    如今天山崩塌,十三魂索崩裂,那蛟龍的力量也正在驚人地流逝而去。


    倒也不足為懼。


    隻是如今真正該頭疼的,卻還有另一件大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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