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話之後,陸離等人一路步行,朝山腰處走去,事實上,兩撥人都敢肯定,兩位皇子就在此處歇腳。


    一個是按照寺人的提示,搜遍附近,隻剩下眼前這座莊院了,另一個則會望氣之術。


    在大儒盧植眼中,整座邙山是由各種顏色構成,以灰紫色為主,密密麻麻,幾乎占據了視線,並且還不斷向外溢散,其次是灰紅色,零零散散分布在周圍,最後是灰綠色,偶爾能看到幾處,全部分布在山腳處。


    灰為死氣,而紫是皇室宗親的象征,紅象征三公九卿,綠最次,一些品級不高但對國有功的人,皇帝特意批準其入葬邙山,以享哀榮。


    而這些改變全是由天外神石帶來,它使得天地萬物皆有的氣。


    此時此刻,山莊之內紅光衝天,如同赤烏從天上墜落一般。


    河南中部掾閔貢沒有客套,直接出言詢問門僮:“兩位皇子何在?”


    “……”門僮趕忙擺手,而後又指了指耳朵、喉嚨。


    一旁,自覺充當小弟的薑勝懶得廢話,直接將其推開。


    哪個有排麵的人家會用失聰、失語之人充作門僮?


    剛一進門,莊主崔毅迎麵而來,問閔貢緣由,不多時,盧植入內,疑慮盡釋,引眾人入大廳。


    事實上,這處會客之地已被一隊氣勢不凡的軍卒團團圍住,其間,有十餘名寺人來回穿梭,跪進飯食。


    見狀,陸離抬眸,視線穿過人牆,望見兩名少年,臉色略顯蒼白。


    其中一人年紀稍長,應該就是即將繼位的史侯,即漢少帝,他知曉有人前來迎駕,故而顯得有些毛躁,表麵上看是在享用飯食,但實際上頻頻因外界的動靜而左顧右盼,給人以輕佻之感。


    反倒是跪坐在下方的董侯,雖然年紀略小,卻顯得更為莊重。


    當然,非要挑毛病,那肯定也有,察覺到有人在打量他,下意識地往牆角靠了靠,隻至於半個身子都被羽林衛擋住了,透出一股拘謹。


    “盧尚書。”張讓揖手行禮。


    然而,盧植看都沒看他一眼,徑自跪下,向驚魂未定的兩位請罪:“老臣來遲,望兩位殿下恕罪。”


    昨天夜裏,他隻救下何太後一人,心中甚感慚愧,而今看到少帝與董侯並無大礙,終於鬆了一口氣。


    由於陸離一行人主動將武器、甲胄放在院外,少帝內心稍稍安定,支支吾吾道:“爾等來保駕耶?爾等來劫駕耶?”


    “特來保駕。”潘明拱手。


    不遠處,聽到劫駕一詞,河南中部掾閔貢急忙叩首,痛哭道:“老臣死罪,未能護住殿下,而今勤王之師已在路上,請還都。”


    “陛下駕崩,國不可一日無君,望殿下還都,以安臣民之心。”


    很顯然,董侯被無視了,哪怕他身份同樣尊貴,並受先帝喜愛,但奈何長幼有別,不僅是以袁隗為首的士人集團,還是盧植這等純臣,都心向史侯。


    一聽人提及國都,少帝眼中瞬間淚水漣漣,語氣堅決道:“孤不回去。”


    同時視線不自覺地飄向尚方監渠穆,眼下蹇碩不在,唯有此人能給他帶來安全感了。


    聞言,中部掾閔貢放聲慟哭,心中愈發責怪自己無能,致使先帝嫡傳血脈流落民間。


    此外,更加痛恨太傅袁隗一黨,竟膽大包天到帶兵闖宮。


    一時間,君臣皆哭,一老一少恨不得抱在一起。


    董侯劉協無奈,以言撫慰兄長、閔貢,陸離暗中稱奇,沒想到後世的亡國之君、漢獻帝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定力。


    此情此景,二王氣度如何,高下立判。


    反正陸離覺得,董侯看起來確實比少帝更適合成為天子,而且此舉說不定可以拉攏董卓——


    董卓在朝中沒有什麽威望,更不是士人,入京把持國政,完全是名不正、言不順,但董侯繼位就不一樣了。


    這位皇子自幼由董太後撫養長大,早把將董家視作自己的外家了,若他登基為帝,董卓這個姓董的胖子不就能厚著臉皮攀親戚了嗎?


    然後搖身一變,成為天子的舅舅,而本朝“大將軍”一職,向來由天子舅氏擔任,比如竇武、何進。


    當然了,這想法也僅僅是在腦海中一閃,且不說驅狼吞虎所帶來的弊端,光是盧植、袁隗這一關,就過不去。


    最重要的是,一個邊將哪有資格在這種問題上隨意置喙。


    不過,房間內眾人,卻因少帝堪稱糟糕的表現,反應不一。


    河南中部掾閔貢隻覺得慚愧,這是臣子的過錯。


    尚書盧植則微微皺眉,少帝年幼不假,遭遇的人禍也是百年難遇,怯懦、抗拒可以理解,奈何有董侯在旁襯托,顯得平庸了。


    至於張讓等人,自然是得意,天子本就欲立董侯為帝,隻不過礙於朝中大臣紛紛反對,隻能作罷。


    除此之外,隨著大將軍被殺、兩宮流血,局勢又有了微妙的變化。


    下意識地,張讓看向站在盧植身旁的陸離,暗中觀察:英武不凡,定是軍中後起之秀。


    為何未曾見過?


    論起武力,張讓不如蹇碩,但察言觀色以及過目不忘的本事,使他穩坐十常侍之首。


    張讓瞬間想到了一種可能,試探道:“這位將軍究竟是誰的部將,怎如此麵生。”


    盧植、閔貢懶得搭理他。


    而陸離心道一聲機會來了,麵色平靜地迎上張讓,答道:“原並州揚威將軍陸孟明。”


    隻口不提大將軍何進。


    在來的路上,他已想好腹稿:丁公聽聞望氣師的箴言之後,擔心會應箴,特意派遣他們入京,暗中保護天子,並且為了不觸犯漢律,準許三人掛印辭官。


    現在何進死了,知道內幕者無非是袁隗、袁紹等人,而眼下這種情況,他們說的話,兩位皇子怕是半句都不敢信。


    再者說,哪怕十常侍知道陸離等人來雒陽的初衷是誅殺自己,也不會在意了,因為,昨夜的宮變已讓閹黨名存實亡,保住性命才是正理。


    果不其然,在聽到這些說辭後,張讓瞬間來了精神,起身大步行到陸離身前,一手拖住微微隆起的肚子,一手搭著他的肩膀,語氣和藹道:“英雄出少年,本候雖在京城,但也曾聽聞將軍之名,斬殺穀蠡王、平定白波黃巾。”


    “當時,丁都尉為將軍請功的奏折送至朝中,那些酸儒紛紛不信,說要派使者去徹查,最終還是本侯力排眾議,向先帝擔保……”


    “多謝侯爺美言。”


    確實有這麽一回事,但並不像張讓說得這麽高尚,陸離麵上不顯,心中忍不住吐槽道:一個揚威將軍的官職,明碼標價,一千五百萬錢,少一分都不行,而丁公從別駕升至刺史,前前後後更是送了三千五百萬錢,外加兩匹金馬,才如願以償。


    可是,張讓這記性,著實讓人佩服,他賣出去的官職,從地方縣丞到一州刺史,沒有五千,也有三千,竟能記住一個邊將……


    念頭急轉之時,張讓又笑道:“本侯這也算得上慧眼識英雄了。”


    十常侍中的另外幾人紛紛出言附和:“將軍正值壯年,能辭官來雒陽,乃我大漢之幸。”


    “不錯,將軍可比前漢冠軍侯。”


    陸離正要回答,卻見盧植正在審視自己,隨即收斂心神,肅聲道:“國家養士四百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此話一出,薑勝與王黎愣住了,終於明白他們跟特優生相比,差在何處了,場麵話一套接著一套,到哪裏都混得開。


    “將軍高義,比之袁紹、袁術之流,勝出何止萬籌。”


    也許是陸離先前那句【仗義死節,正在今日】引得盧植認可,他收回視線不再打量,上前與少帝、董侯敘話。


    “不知將軍此番入雒帶了多少武士?”


    張讓又問。


    前後共五句話,四句是吹捧,誇讚陸離少年英雄,然後拉關係,最後引出甲兵一事,無疑是想用這種快速轉移話題,套出幾句話實話出來。


    可惜,陸離沒什麽好隱瞞的,坦然道:“唯三人爾。”


    “就沒有家兵、私曲隨行?”


    張讓似乎有些不甘心。


    而今,尚書盧植、河南中部掾閔貢前來迎駕,這皇城肯定要回,而南北兩宮慘遭屠戮,守卒、寺人無人幸存,回宮之後,誰來負責戍衛?


    盡是亂臣賊子!


    回宮無異於引頸就戮,與其這樣,倒不如相信武人。


    然而,陸離的回答又一次讓十常侍失望了,他搖了搖頭:“末將與丁公有心報國,但亦知無詔不得帶兵擅離駐地的條律,此行隻有三人。”


    見其麵色坦蕩,張讓便知所言非虛,內心喜憂參半,喜得是並州刺史丁原懂禮節、知進退,可堪重用,而憂得是回宮之後,誰來保護他們。


    這個時候,少帝止住哭泣,與董侯一同向陸離行禮:“將軍不遠千裏而來,乃我漢室之幸。”


    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昨夜的兵亂太過駭人,使兩位皇子多次生出漢室將亡、遍地豺狼的感覺。


    如今一看,世間仍有忠信之士。


    “兩位殿下折煞末將了,還請放心回宮,有臣等在,定不會讓昨夜之事再複。”


    陸離急忙單膝跪地。


    盧植等人同樣如此,但與陸離不同,他們心中更多的是心酸,堂堂儲君竟要如此,身為臣子,說一句顏麵掃地、無地自容,真不為過,尤其是光武皇帝的陵寢離此地不遠,此時此刻,這位中興世祖或許正在天上看著他們!


    “宮省之內,有羽林諸中郎將坐鎮,兩位殿下放寬心。”說到這裏,盧植看了看護在周圍的百餘名衛士,補充道:“老臣府中亦有兩百家兵,皆是昔年平定張角之亂的虎士,可作殿下護衛。”


    “老臣府中有家兵一百,皆為青壯,可作殿下護衛。”閔貢趕忙表態。


    張讓知火候差不多了,同樣勸道:“兩位殿下,蹇碩與曹芳麾下有四千忠信可入宮護衛。”


    事實上,真正促使這位常侍開口的是盧植,他是沙場宿將,一身威名隻弱皇甫嵩半分,再加上又是當世大儒,發起怒來,袁隗都要發怵。


    如此,少帝與董侯兩個稚子,再無不回宮的理由。


    巳正,陽光熾盛。


    近兩百人的部隊慢慢朝南方走去,由於是匆促從密道逃出,少帝身邊沒有坐騎,而崔毅莊上也隻有瘦馬一匹,陸離和潘明主動讓出神駒,給兩位殿下騎乘。


    黑鬃馬見主人待這個少年如此恭敬,懂事地伏在地上,等少帝坐穩之後,不斷打著響鼻逗他開心。


    古人崇尚祥瑞,其中大體分為五種,即五個等級,古稱:麟鳳五靈,王者之嘉瑞也。


    這嘉瑞是最高等級的瑞兆,指天子出行遇到五靈,即,麒麟、鳳凰、龜、龍、白虎。


    黑鬃馬高達八尺五寸,可稱為龍,舉世難見。


    正因為如此,此景落到閔貢眼中,成了一種嘉瑞——


    大漢風雨飄搖,太需要一樁神跡來振奮人心、挽回形象了,少帝乘此馬入城,可使百姓安心。


    而史侯年少,沒有想得這麽深,隻知道陸離一行人待他甚好,心中不禁生出幾分依賴。


    在士人看來,十常侍是裹協國本,可少帝更覺得是保護,亂軍洶洶,見人就殺,根本不管皇家威儀,更不管剛駕崩的天子。


    坦白來說,少帝的親舅舅是大將軍何進,現在本該痛恨十常侍才對,但昨夜兩宮流血之事,著實讓他知道,關鍵時刻誰才靠得住。


    “殿下,末將來牽馬。”


    身為馬的主人,潘明和陸離二人義不容辭地接過了這項工作,手持韁繩,如同護法神將一般走在前方。


    此話一出,少帝與董侯心中更是感動,漸漸恢複少年本性,話也開始多了起來,經常問些陣戰之事、並州風貌。


    “陸將軍,那匈奴單於的兒子穀蠡王,究竟是何模樣,孤聽說他們飲毛茹血,若父親死了,妻妾便由兒子繼承,與我漢家禮數相悖。”


    “蕞爾匈奴,也配與我漢家相比?”


    這時,薑勝出言刷了刷存在感,他期待少帝一高興,隨口封自己一個千石大官。


    少帝臉上浮現出笑意,正欲開口,忽見前方旌旗蔽空、塵土遮天。


    千乘萬騎赴北邙!


    司徒王允、太尉楊彪、上軍校尉蹇碩、左軍校尉淳於瓊、右軍校尉趙萌,一行人眾,前來迎駕。


    少帝眼尖,遠遠地望夾雜其中的中軍校尉袁紹,笑容逐漸凝固。


    與此同時。


    默默保護兩位皇子安全的尚方監渠穆瞥向側翼,大喝:“什麽人!?出來!”


    趙雲、張遼、荀彧三人打馬從草叢中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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