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眾人皆被鎮住。


    承平已久,人們似乎都已忘記,這位統禦天下的九五之尊,年輕時曾是大唐有名的弓騎高手。


    在唐隆、先天兩次宮廷政變中,親率士卒,上陣廝殺,如此才有了今日的太平盛世。


    “聖人,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不等高力士勸阻,一名身披重甲的將軍旋即拜倒在地,“蕞爾吐蕃,怎勞聖人出手,末將願率禁軍出戰。”


    擊鞠是一種很奢侈的運動,隻有貴族才玩得起,永王和他麾下的馬隊就是其中翹楚,但真要論起來,這些人還算不上大唐第一次梯隊。


    龍武軍隻選用唐元功臣子弟,以護衛天子,且要求格外嚴格:需試弓馬六次上、翹關舉五、負米六斛行三十步。


    而他們操練的常規項目中,就有擊鞠這一項,因此,完全可以將其視作國家隊。


    交談之際,吐蕃又進了一球。


    此刻,永王心中叫苦不迭,此次對陣的吐蕃人比以往要強勁,球隊左衝右突,不斷尋找機會,可局勢卻越來越糟。


    無顏見長安父老……


    突然,嘩然聲在永王李璘耳邊響起,他根本來不及作出反應,就感覺一陣天旋地轉。


    原來兩個吐蕃人一左一右,撞上了永王座下的禦馬,隨著一聲嘶鳴,馬倒了下去,而永王則被甩了出去。


    幸虧他麾下的騎兵在第一時間衝過去,將其牢牢護住,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此刻,李璘看上去並沒有什麽大礙,就是臉色陰沉,走路一瘸一似乎拐,右腿受了點輕傷。


    “殿下怎麽如此不小心?竟在這種時刻分心,若非我吐蕃勇士及時勒馬,上元節怕是要多出一縷亡魂咯。”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再加上吐蕃自身國力強盛,唐軍不敢輕啟戰端,因而,這群使者才敢肆意挑釁。


    最重要的是,若是永王沒有臨陣分心,撞擊還真不一定能成功。


    “休要再勸,朕要親自上場,為娘子而戰。”


    自從楊太真入宮以後,天子就沉迷於飲酒作樂,龍武衛大將軍陳玄禮嘴上不說,但心裏已將其視為了一個年老體衰的老人。


    正因為如此,他急忙跪勸,並在君前承諾:不勝吐蕃使團提頭來見。


    可惜,李隆基骨子裏與生俱來的烈性,注定了陳玄禮的勸諫不僅起不到作用,反而會適得其反。


    “老奴願隨三郎衝陣。”


    世間沒有比高力士更了解天子的人了,他知道此刻多說無益。


    隻是,曾經自比太宗皇帝、為大唐國運而戰的聖人,今日竟為了討一女子歡心,做出這等荒唐事,


    不過,楊太真是天子從兒子手中搶來的,為她做出什麽都不稀奇。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此時此刻,陸離終於知道杜牧所言非虛,畢竟,眼下這種事李隆基都能做出來,更何況用傳遞緊急軍情的精銳騎兵為愛妃送一盤荔枝?


    下意識地,他看向楊玉環,想看看這位“紅顏禍水”是何反應。


    可惜,一句話傳來,將計劃給打亂:“愛卿可願隨朕下場?”


    當一個人失去曾經的銳氣,他就遲暮了,可楊玉環的出現,讓李隆基重新燃起了鬥誌,隻不過沒有用對地方。


    陸離收回視線,拱手道:“臣願往。”


    “既然如此,愛卿就隨我一同去準備吧。”李隆基滿臉自信,“叫永王和他的馬隊下來吧。”


    在他旁邊,太真笑意盈盈,仿佛在等心上人凱旋而歸。


    千蕊自詡閱人無數,可長袖善舞的她現在卻搞不清楚,眼前這個絕美坤道是否真愛上了年近花甲的天子。


    “三郎。”楊太真輕喚一聲。


    李隆基旋即回首。


    陸離甚至有種預感,天子其實一直在等這一幕發生,他所做的選擇,不僅僅是認不清現實,沉迷於過往的英武曉勇無法自拔,更是想聽楊太真喚一聲:三郎。


    說句大不敬的話,李隆基跟陸離先前街上遇到的浮浪子弟差不多,他們大聲喧嘩、與人打鬧,希望通過展示個人武力值,來吸引眼球。


    “妾身等你凱旋歸來,一同去曲江賞景。”


    “必不負娘子所托。”


    話落,兩人眉目傳情。


    陸離心中則百感交集,這狗糧撒得……著實讓人無語。


    若是有的選,他都想出工不出力,讓李隆基認清一下現實。


    這時候,皇甫鴻出言打斷了天子與楊太真的膩歪:“聖人,吾等也想上去。”


    一群少年郎能抵什麽用?


    陳玄禮有些頭疼,這場鞠賽隻有十二人能上場,天子、高力士均年事已高,起不到什麽作用,要是再帶上幾個少年……


    念及此,這位龍武衛大將軍不禁打了個寒戰。


    幸虧李隆基關鍵時刻沒犯傻,先誇皇甫鴻一行人年少有為,又說等他們長大為自己開疆拓土。


    言外之意就是婉拒了。


    而後他便不再廢話,帶著眾人去下方更衣,準備上場。


    黑色襆頭、紅色戰衣,偃月形球杖,上麵還包裹了一層豹皮,看上去威風凜凜。


    跨上禦馬的瞬間,陳玄禮變得格外嚴肅,在他看來,高力士和聖人加在一起,勉強能抵一名禁軍衛士,相當於尚未交手,己方就少一人。


    至於陸離,身為一名年輕貴族,馬術應該拿得出手。


    隻能說他有眼不識泰山。


    吐蕃人雖強,但麵對開了掛的陸離,根本沒有招架之力。


    陸離揮了揮球杆,試了試重量,跨上仆從牽過來的戰馬,心道:要是李隆基可堪輔佐,那就盡力把球權交過去吧,一把年紀為了哄愛妃開心,也確實不容易。


    場內。


    吐蕃使者愈發得意:“殿下可還能戰?不若投降,早點結束,吾等急著去街上看花船,臨走前多望幾眼長安的錦繡風光。”


    受了腿傷的永王怒目視之。


    可是,一想到己方已沒有再戰之力了,李璘又垂頭喪氣起來。


    看台上的看客亦然。


    畢竟,將士們揚威於邊疆,可代表皇室尊嚴的永王卻在自家門口,被一群吐蕃蠻子打得毫無招架之力,麵上著實無光。


    這時,一支騎隊衝入了球場,氣勢遠勝永王府的球隊——


    不僅裝備更加華麗,連坐騎也是這樣,馬鬃全部編成三花形、馬尾緊緊編紮起來,以免在近距離碰撞中發生糾纏。


    什麽叫專業?


    下一刻,人們立刻又燃起了希望,再次高呼起來。


    永王回頭望去,一眼就看到李隆基策馬而來——黑紗襆頭遮住了白發,身姿格外挺拔。


    若非那是他親爹,化成灰都認識,李璘甚至覺得自己看錯人了。


    彈指之間,由禁軍組成的馬隊抵達場中央,李隆基忽然舉起球杆,大聲喊道:“我為娘子而戰!”


    “嘩!”


    場下頓時一片喧嘩。


    此戰關乎國家尊嚴,這人卻口出狂言,說要為自家娘子而戰,不怕被官府治罪嗎?


    唯獨坐在高台上的貴賓知道,那人是當今天子。


    出於好奇,千蕊偷偷看向楊太真,隻見她臉上泛出一抹紅暈,嬌羞地低著頭,可大家都看到出來,這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貴妃十分開心。


    千蕊姑娘心生羨慕,暗自歎道:“我何時才能遇到良人?不求如此,隻要有個十之一二便好。”


    另一邊,永王正準備行禮,就被聖人揮手趕走了,他堂堂天子,在徹底將吐蕃人打服之前,不準備表明身份,眾人統一稱其為:


    三郎。


    “汝等是何人?”


    穆赤是吐蕃使團的頭領,他看著突然衝出的騎隊,語氣不善道:“我代表赤德祖讚與大唐切磋鞠技,你們突然打斷,不怕天可汗怪罪嗎?”


    自太宗李世民以來,李唐王朝的皇帝均被異族稱為:天可汗。


    可汗是指西北各族君長,而天可汗,意為全天下人民共同的君長。


    這是對大唐實力的認可,哪怕穆赤來自吐蕃,兩國關係十分緊張,但在公共場合談及李隆基時,他都會畢恭畢敬地稱其為天可汗。


    聞言,陳玄禮代為回答道:“吾等為龍武衛將士。”


    龍武衛?


    穆赤一愣,語氣軟了許多,問道:“這是天可汗的旨意嗎?”


    “沒錯。”


    “既然如此,那便繼續吧。”


    穆赤無奈,他沒想到大唐皇帝會在上元佳節關注一場擊鞠比賽。


    不過,局勢不算糟,畢竟已方現在已經拿下四籌,占據優勢。


    第六通鼓響!


    聲音激昂,令人恍若置身戰場。


    李隆基心中湧起無限豪氣,一馬當先,衝向對麵。


    幾乎是同一時間,高力士與陳玄禮兩人跟了上去,護持天子左右。


    坦白來說,兩人身上的壓力很大,若是不小心讓聖人磕著碰著,他們萬死難辭其咎。


    而陸離的任務很輕鬆,準確來說是在他眼中,任務很輕鬆:


    帶領另外八名禁軍衛士,將實心木球傳到李隆基手中即可。


    喂球是一門藝術。


    不僅要得讓接球的人得分,還得讓他產生有成就感——


    此戰能勝全靠我。


    即,不要喧賓奪主。


    身為一名資深演員,陸離表示,我很在行。


    隻見一名龍武衛小將拿到了球,陸離旋即大喊:“傳!”


    那小將略微猶豫了一下,選擇信任。


    砰!


    這一杖力道很巧,不重不輕,剛好落到陸離身前,隻能說不愧是國家隊,沒白領朝廷發放嗯俸祿。


    幾乎是同一時間,兩名吐蕃騎手衝了過來,呈左右包夾之勢。


    見狀,陸離第一時間把球挑高,淩空抽射。


    為了避免驚世駭俗,實心球隻向前飛了五十步,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另一名禁軍騎士馬下。


    “好準頭。”


    “力道不錯!”


    看台上爆發出歡呼聲。


    新球隊一上場就主動進攻,一掃先前的頹勢。


    而千蕊姑娘也不由得站了起來,為正在賽場上“拚搏”的陸離喝彩。


    “龍武衛士氣正旺,得想辦法把他們的氣焰給打下去。”穆赤喊了一聲。


    接著,趕忙率領兩名騎士前去追球。


    球場整整長兩千步,施展空間很大,這就導致取得小範圍優勢,並不意味著勝利。


    木球幾度易手。


    二十四騎奔騰如飛,其中以李隆基與陸離最為惹眼,前者長驅直入,猶如離弦的箭一般,後者仿佛無處不在,隻要唐軍稍稍劣勢,他就會出現,一杆奪走木球。


    漸漸地,短門越來越近。


    大將陳玄禮感覺太陽穴在突突突跳個不停,龍武衛上場的第一球,不容易有失。


    念及此,他不斷用眼神示意陸離把傳過來,直到……


    “陸卿,把球給我!”


    李隆基大喊,因為,他等的就是這一刻,萬眾矚目。


    聞言,陸離收回餘光,手下擊球的動作幹脆果斷,利落到了極點。


    陛下,臣盡力了!


    你可別讓臣失望!


    落點位置不會出差錯,距吐蕃一方的短門僅僅二十步。


    整個世界在李隆基的眼中已經停頓了下來,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時代,痛擊吐蕃使團,為父皇、為大唐,贏得榮光。


    事實上,四周萬籟俱寂,所有人都提著一顆心,等待最終結果,包括楊太真。


    啪!


    一聲脆響。


    這一杖力道幾近完美,時機更不必提,陸離把握得非常好。


    如此,實心木球在空中拋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直挺挺地入門。


    鴉雀無聲。


    片刻之後,全場沸騰。


    “大唐威武!”


    “為大唐賀!”


    “彩!”


    喊聲不絕於耳。


    皇甫鴻等少年激動得直跳,這是洗刷恥辱的一球,由天子親手打出,意義非凡。


    “三郎威武!風姿不減當年!”高力士打馬衝過來恭維。


    可惜,聖人隻是點了點頭,而後抬眸看向高台,他看到了身穿坤道袍的楊太真,喊道:“為娘子而戰!”


    兩人相隔甚遠,根本不可能聽到對方在說什麽,可楊玉環心裏明白,旋即展開笑顏。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此刻,一名暗中護在高台的龍武軍衛士喃喃道:“為了討貴妃歡心,戰死十萬人也值啊……”


    咚!咚咚!


    這時候,擂鼓聲響起。


    第六回合結束,大唐追上一籌,雙方稍事修整,準備再戰。


    而李隆基先是繞著球場策馬奔騰了一圈,誇耀武功,而後來到陸離身前,臉上泛著興奮的紅光,道:


    “此戰,愛卿當得首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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