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鬃馬先是蹭了蹭陸離,接著,用銅鈴大的眼睛盯著丹娘。


    也許是錯覺。


    在場眾人都覺得它在審視。


    隻是,牲畜怎麽可能有這種情感,大概是會錯意了。


    正想著,黑鬃馬突然伏在地上,朝著丹娘晃了晃腦袋,口中再度發出嘶鳴。


    “唏律律。”


    連續幾次,哪怕反應再慢的人,都能領會其中的意思。


    “你是讓我上去?”


    丹娘看了看近乎通神的黑鬃馬,又望向陸離,表情中充滿了疑惑,當然,還有一絲害怕。


    坦白來說,陸離也不知道黑鬃馬這麽給自己麵子,無奈道:


    “沒事,上去吧。”


    說著,便將手伸到丹娘腰際,示意自己扶她上馬。


    目睹這一切的小師弟忍不住咽了咽喉嚨,但又旋即穩住心神。


    光天化日之下,怎麽可能有妖類敢在金陵城行走,更何況,陸師兄的坐騎決計不可能是妖怪!


    沒辦法,人便是如此雙標。


    “這家夥往日裏對我都愛搭不理,唯獨今日見了你,倒是格外熱絡。”


    將丹娘扶穩以後,黑鬃馬緩緩站了起來,而陸離一邊說,一邊躍上去,整個過程行雲流水,讓楊振等一幹護衛汗顏,饒是多年騎馬,他們依舊無法做到這種程度。


    畢竟,黑鬃馬塊頭極大,很多成年男人看到都要自慚形穢——


    馬高六尺為驕,七尺以上為騋,八尺以上為龍。


    昔年,玄宗皇帝見了黑鬃馬都直言此乃龍駒,不輸禦馬“夜照白”。


    而今,這麽長時間過去了,這家夥成天吃了就躺,根本不缺營養,身形比之以往又上了一個台階。


    “唏律律~”


    嘶鳴聲愈發輕快。


    顯然,黑鬃馬認同了陸離說的話,同時也暗含著邀功討好之意。


    畢竟好久沒有從主人那邊弄血來喝了,雖然依靠自己,也能慢慢進化,但哪有喝血來的快?


    正因為如此,在發現陸離又找了新歡以後,黑鬃馬不僅沒有譴責,反而變得格外諂媚。


    而效果……


    自然極好。


    畢竟,身後緊挨著陸離,丹娘心中有了極強的安全感,見他與坐騎,一個說人話,一個用獸語,結果竟然還真能進行溝通,感覺頗為新奇。


    “不愧是傳承近三百年的勳貴世家,連這種神駒都有。”小師弟語氣中帶著吹捧。


    而楊振等護衛則默不作聲。


    他們這些侯府老人也是見過世麵的,卻從未聽聞,哪個侯爺、公爺家裏有這等神駿的龍駒。


    隻不過,自古以來就有關於寶馬通靈的傳說,比如昭陵六駿——


    紫燕超躍,骨騰神駿,氣讋三川,威淩八陣;月精按轡,天駟橫行,孤矢載戢,氛埃廓清;


    所以,眾人並未表現出什麽驚恐之色,除非黑鬃馬突然間口吐人言,這個就得另當別論了。


    “走吧,回府。”


    陸離輕輕抖動韁繩,馬兒便緩步向前走動。


    沒辦法,秦淮河畔遊人如織,加上需要等待隨從,速度根本上不來。


    “過了上春橋,北邊便是裏仁街,往日裏要買什麽尋常物件,來此就好。”


    “夫子廟……”


    路上,丹娘顯得異常活潑,給人一種重見天日,獲得新生的感覺。


    事實也是如此。


    從今往後,她便不再歸教坊司管了,自由自在,能夠以尋常百姓的身份,去看待這座古老城市。


    見丹娘臉上露出笑容,陸離的心情也隨之更加好了,默默聽著耳邊傳來的吳儂軟語,感覺人生就該如此。


    這時候,王子敬抖動韁繩,跟上位於隊伍最前方的陸離,提醒道:


    “師兄,前方便是江南貢院,不如下馬步行一段路程,以表敬意。”


    金陵貢院,位於夫子廟東側,始建於南宋乾道四年,經曆代修繕擴建,至今已達到鼎盛,規模與占地麵積皆居於各省貢院之冠,可容納兩萬餘名考生同時考試。


    幾乎可以這麽說,整個江南的文脈便匯聚於此。


    而眼下,春闈已過。


    江南各省來金陵參加會試的舉人們,有些金榜題名,有些名落孫山。


    按理來講,此地應該相較於其它街道顯得冷清些,可事實卻與之相反。


    畢竟,貢院緊挨著十裏秦淮,而讀書人又能夠坦然麵對食色之本性,大多以溫習功課、幾年後再戰會試為由,選擇留在這裏,三五成群,終日狎妓、賞景,好不快活。


    “下馬吧。”


    陸離也不猶豫,哪怕他不敬重當今讀書人,卻也得尊重孔聖。


    聖人便是聖人。


    後世那些詆毀他的蚍蜉,隻不過是曲解聖言,嘩眾取寵的小醜罷了。


    或者說,幾千年傳承下來,聖人的言論已被歪解,用到了邪路上。


    見主人從馬背上躍下,眾多護衛也紛紛吆喝控弦,從貢院旁邊繞行。


    這一幕,落在附近儒生眼中,自然引起了一陣議論。


    雖然他們平時從此路過,並不會如此鄭重,但看到有人尊敬聖賢,也會嘴上誇獎幾句。


    與此同時,幾名士子見陸離鮮衣怒馬,又精幹護衛隨從,心中起了結交之意,畢竟,能光明正大當街帶武器的人家,尋遍金陵城也找不到多少,數來數去,便是那幾位公侯門第。


    總不可能是金陵鎮守太監的幹兒子吧?


    然而,有人喜歡反其道而行之。


    陸離心中惋惜自己未曾習得望氣術,無緣看到夫子廟神異景象之時,突然,有刺耳的聲音傳來。


    “雲安曲米甕頭春,注玉傾銀,青旗搖泄映柴門,遙相問,多在杏花村。”


    “清光忽喇都休論,縱沉酣敗國亡身,說什麽,消!愁!悶!滿朝混沌,嫌殺獨醒人。”


    循聲望去,一名身材瘦削的士人正在搖頭晃腦,陸離覺得,他腦海中應該想著投汨羅江的屈子,世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


    可那對賊眉鼠眼,卻總是裝作不經意,偷偷往丹娘與小蝶姑娘這邊瞥。


    而丹娘顯然注意到了這一幕,湊到陸離耳邊,偷笑著說:“這是開國睢寧伯之曾孫,陳鐸先生所做。”


    瞬間,陸離無語了。


    要是剛剛那段散曲是那儒生現場所做,他還高看這貨一眼,沒想到隻是拾人牙慧。


    “唉……”


    小師弟神情莫名,欲言又止。


    此刻,他腦海中浮現出天台先生教導自己的場景,默默打定主意,最多再過三天,將小蝶姑娘安置好,便出城回山上書院,爭取早日金榜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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