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


    官府專門設置的妓院。


    畢竟,在封建時代,有很多罪孽不是當事者死亡,就能夠消債、洗清的,得讓妻女跟著一起償還。


    而教坊司也不是什麽人都能去光顧,得官員才有資格。


    當著劉綎的麵,說要包場去教坊司探望他老母、妻女,這誰受得了?


    更何況朝廷那邊尚未定罪,堂堂提督安能受此折辱?看著地上被扯成兩段的帥旗,聽著張狂的笑聲,劉綎當即抄起大刀,對著陳磷砍去。


    眾將紛紛出手阻攔。


    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此地將星雲集,幾乎是劉綎露出殺意的瞬間,便被察覺並阻攔。


    “別攔著,都鬆開!”


    “老小子,若今日你不斬某頭,就趕緊滾回巴蜀奶孩子!”


    陳磷生怕劉綎裝縮頭烏龜,直接仰起脖子,攤開雙手,一副任君處置的姿態。


    還別說,被眾將製住以後,劉綎真慫了,水師被自己坑那麽慘,身為兩廣水營的主將,陳磷如此激動、出格,即便被禦史死磕,依舊能夠全身而退,而自己……


    “夠了。”


    “是非曲直,自有公論。”陸離阻止陳磷挑釁,皮笑肉不笑,道:


    “聖上英明神武,會給水師一個交代。”


    聞言,劉綎臉色更加陰沉。


    得罪整個水師係統?


    這罪名就是長期耕耘半島,老牌提督麻貴都受不住。


    而他初來乍到,寸功未立。


    所謂援朝名氣,全靠一張能夠胡吹大氣的嘴——


    當年碧蹄館之戰結束後,明軍缺衣少食,淪為餓殍,看著臥在雪地裏,遠離家鄉的大好男兒個個變得瘦骨嶙峋、病傷饑餓,李如鬆不願意再打,選擇罷兵休整。


    而李朝人卻不心疼,覺得死再多大明官兵都無所謂,收複更多屬於自家的土地才是正理,各種編排李如鬆,將其描述得異常庸碌,試圖激起血性。


    這時候,沒撈上什麽大戰功的劉綎亦開始偷摸著說小話,宣揚若我為提督該如何雲雲……


    屬實刷了不少存在感和印象分,再加上他早年鎮守南方、提防緬人有功,這個節骨眼兒,萬曆皇帝覺得其可堪一用。


    僅此而已。


    說老小子有什麽大戰功,幾乎全屬於老黃曆,而且很多還功過相抵,跟屢次行賄的罪行相抵消了。


    最終,留下麵色異常難堪的劉綎,水師眾將離去。


    至於為何坑害水師,原因很複雜。


    首先,他心裏不願意拿自己的嫡係跟倭人死磕,除了苗兵,餘者大部分是其在巴蜀經營多年,才攢下來的底子。


    見本多忠勝殺出重圍,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將在海上晃悠的水師給哄過來,拿他們來消耗敵人。


    而且,滿身功勞的陸離也讓劉綎嫉妒,老子在戰場上混了這麽多年,兩次戰爭都沒落下,一點亮眼戰績沒有,可謂時運不濟。…


    憑什麽你小子會有這等好運氣?


    對於陳磷要帶同僚去教坊司,照拂劉綎全家女卷的事情,陸離在道義上譴責,可心裏這麽一想,便覺得解氣。


    如此上心幫他,卻如此回報?!


    平白死掉的那些兄弟,個個都是好漢,滿腔熱血去殺倭……


    告死這家夥!


    至於劉綎的族人,陸離懶得去管。


    此刻,他真是受夠了明軍內部這種互相算計、暗中使各自絆子的髒手段,當初獨領一軍鎮守南原死城,都比和劉綎之流共事強。


    坦白來說,要是他營中有扮演者,倒是有希望避免被惡心到。


    因為上述幾種小手段,劉綎在曆史上都用過,對敵者是小西行長,而坑害者正是陳磷——


    苦主都沒變!


    可惜,唯有異常深入的研究這場戰役,並將目光聚焦於順天之戰,參考多方資料才能發現端倪。


    現如今,水陸兩軍離心離德。


    再無合作之機。


    陸離上了旗艦以後,當即寫信向萬曆狀告劉綎,細數老小子罪狀,措辭參考當初一杆子打翻所有援朝官將的丁應泰,言明要將其處斬,以慰犧牲水兵在天之靈。


    不過,狀書沒有提水師整體士氣如何,雖然以此來向朝廷施壓,不失為一種辦法,但陸離不願這般。


    此舉屬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皇帝不是蠢貨,會派特使來調查。


    當天下午。


    暫時無心作戰,思考如何給自己善後的劉綎,忽然看到探子匆匆來報,說倭軍開始毀城了。


    毀城?


    怕不是說錯了,是築城吧。


    然而,劉綎親自帶兵去偵察以後,發現探子說沒錯,就是毀城。


    本多忠勝正指揮著倭兵、奴隸,快速拆著西城。


    從內部毀城可比從外部炮轟快多了,由於不知道倭將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本就攤上麻煩的劉綎沒敢妄動。


    到了傍晚時分,太陽即將落山,他總算看明白了,原來本多忠勝在拆毀一小段城牆以後,在此地修了一道大門,非常寬,道路也特意平整過。


    何意?


    劉綎揣測。


    位於另一端的陸離,受限於位置,以及倭人神官刻意遮掩,阻隔外界探查,根本不知曉此事。


    西路軍那邊也沒有通報情況的意思,就連獨立性極強的權慄也受到限製,暫時無法與水師方麵往來通信。


    第二天,清晨。


    一隊倭軍騎士從新門衝出來,先是殺到明軍營前,象征性地放了幾炮,然後轉身朝著東邊狂奔。


    因為三令五申,禁止擅自出兵,並與水師聯係的緣故,所部明軍將領不願意被提督穿小鞋,也就沒讓麾下認真追擊。


    後來劉綎問了下倭兵數量,直到僅有二十餘騎後,便沒有放在心上。


    等到了晚上,還是一直被排在戰鬥序列末流的李朝義軍,發現事情有蹊蹺。


    原來,在中路軍所圍泗川以南,有一處名為柳管堡的地方,上麵設置了烽燧,叫做三天後峰。…


    據李朝將領所知,這個烽燧已經被廢棄很久了,可是這一天晚上,卻亮起衝天火光。


    更奇怪的是,在【三天後峰】有火光傳出以後,位於順天倭城最高處的天守閣,同樣點起烽火。


    光柱格外盛大。


    明顯是兩路倭人在彼此應合。


    中路軍所要攻打的泗川到底怎麽了?


    為何順天守軍要與他們互通聲氣?


    最關鍵的是,劉綎這個酒囊飯袋之徒到底想做什麽?


    其實,早晨殺出去的小股倭軍騎兵,沒有什麽戰略目標,以神速直奔泗川附近。


    在探聽到友軍最新戰況以後,便在三天後峰點起盛大烽火,把情況通過原始手段報給順天方向的主將本多忠勝。


    沒辦法,實在守不住……


    正如劉綎先前在心中忽悠陸離時那樣,隻要兩軍肯通力合作,順天必然會被拿下!


    既然守不住此地,那就走。


    畢竟,自身效忠的是德川家,完全沒有必要替豐臣秀吉死磕到底,而撤退到泗川,成為本多忠勝眼下的最優解。


    早間派出的小股精騎,就是去偵查情況,看看情況是否允許。


    而那把火一升起來,本多忠勝立刻就全明白了——


    條件適宜,可以棄城過去。


    陸離後知後覺,探查到這個現象以後,心中十分擔憂。


    順天倭賊到底在圖謀什麽?


    攻打泗川的明軍境況如何?


    要是悲劇重演,那倭人士氣必然大振,再加上兵力方麵並未吃什麽大虧,極有可能反過來對聯軍不利。


    一念至此,陸離立刻分出一部實力可觀的艦隊,前往露梁、獐島一帶,阻斷泗川與順天之間的海路。


    而李朝這邊同樣反應迅捷,都元帥權慄雖不清楚中路軍戰況,但憑借本能,判斷出情況不容樂觀,連忙派出一千多人把守蟾津,監視日軍動靜。


    所有將領,包括少量混跡西路軍的扮演者都在擔心兩件事:


    一、中路軍大敗。


    二、消息傳入劉綎耳中。


    事實證明,老小子配不上任何盛讚,他本就是個機會主義者,利用幾年時間,磨磨嘴皮子,把自己偽裝成鐵血主戰派罷了。


    本來就沒有什麽戰意的劉綎,聽到任何壞消息,怕是心中最後半分進取之心都會消散。


    想通這些,權慄選擇離去:


    “各位珍重,本官去盯守泗川方向。”


    在出征之時,他可是被三大明軍提督爭相討好的人。


    奈何國王李昖識人不明,被看似濃眉大眼、戰心強烈,實則滿肚子鬼水的劉綎所騙。


    經曆種種的惡心事件以後,權慄覺得,自己待在此地,意義不大。


    果然,李朝各營撤走之後,隱約察覺到不對勁的劉綎連夜下令大軍開拔,接著,跟主帥一樣,沒什麽戰心的蜀兵迫不及待地開始撤退。


    夜間,劉大刀嫌撤軍速度太慢,直接下令將來不及運走的糧食、器械都隨手扔了。…


    速度之快,出乎本多忠勝意料。


    第二天,他站在城頭看著一座空空如也的營壘,壓根兒不敢相信明軍就此退去,再結合劉綎曾經假借談判為名,演戲欺騙自己的事跡……


    “圈套。”


    “一定是圈套!”


    直到時間推移,太陽徹底落山,回來多股探子,本多這才勉強接受劉綎倉惶撤退的消息。


    事實上,董一元的中路軍隻是小敗,因為彭信古擅作主張,帶著麾下黑人士兵、京營士兵搶攻城門失利,不得已放棄絕佳機會,往後麵撤了一段罷了——


    大將軍炮因無人照料,炸膛後引爆火藥庫這種低級錯誤,扮演者肯定是拚死阻攔。


    故而,泗川那邊的戰事,並沒有本多忠勝想象中的那麽好,隻是那邊能夠提供接應罷了,同時也沒有劉綎想的那麽差,不至於匆匆撤走。


    遠在海上的陳磷,在請示陸離以後,打算在明天再度發動進攻,可他聽到地麵明軍後退的消息,立刻破口大罵:


    “吾寧為順天鬼,不忍效汝退也。”


    陸離同樣有此意,便傳令全軍,繼續留在外洋,不許回師。


    劉大刀應該改個稱號,叫跑跑才合適,他可比水師將領們想象中跑得快多了,一天一夜時間,領著上萬部隊,撤到了順天以北的一座小城:


    富有。


    這地方陸離陸離曾經死守的南原不遠,現在處於聯軍控製下。


    當他停住腳步以後,鎮守南原的監軍王士琦趕到,指著將劉跑跑痛罵了一頓:“混賬東西,你怎麽敢不戰而退?趕緊給本官回去,否則,一個怯戰之罪逃不了,抄家滅門!”


    為了鎮住劉綎,王士琦還把王之翰、司懋官兩位苗兵將領拿下,作勢要斬首示眾。


    這可真是……


    要知道,西路軍就嚐試打了一次順天,結果還是苗兵出大力,展現出頑強的戰鬥力,成為劉綎、蜀兵的遮羞布。


    不過,壓力確實給到了。


    徹底得罪水師,被“惡霸”陳磷盯上,劉綎本就心裏發怵,而今要是得罪了朝廷特派的監軍使,他那七十老母、四十發妻,美豔寵妾,乃至女兒還真得發配教坊司。


    心底一萬個不情願,打定主意不死磕順天的劉綎無奈點頭南下,一路磨磨蹭蹭,若非陸離這邊死死咬著本多忠勝不放,還真讓這個東國無雙給跑了。


    可惜,爬到順天舊城以後,劉大刀死活不肯再挪窩。


    通過一番質詢,監軍王士琦也知道這家夥到底做了哪些混賬事,直接安排王之翰、司懋官鎮守舊城,餘者駐紮城外。


    劉綎及其本隊,則被王士琦押到了距離順天倭城最近的一處建築群——


    雙岩寺。


    再往前挪一挪,就可以借助大將軍炮攻城了。


    本來打點好行李,將明軍先前丟棄的輜重撿回來,準備趁著水師兵力不濟,連夜逃跑的本多忠勝,見劉綎不按常理出牌,重新回來看著自己,在城內急得直跳腳。


    東西收拾完畢,隻待跟泗川方麵的盟友匯合,就可以商議著回國了。


    留在這裏跟明軍死磕?


    說笑了。


    他是武士們公認的無雙戰將不假,但又不傻子,死磕到底沒有半分好處。


    這次,又一封信來到陸離手中。


    水陸並進?


    陳磷對此冷笑出聲。


    拿主意、做決定的陸離盯著信件,望著上麵陳懇的文字,他陷入了遲疑,說實話,連續被耍幾次,他對劉綎,乃至整個西路軍,都抱有深深的鄙夷與不信任。


    可署名之人乃是監軍王士琦,這就難辦了……


    “誰為此事奔走,誰就拿出誠意,先擺開陣勢猛攻順天。”


    對於這個回應,王士琦點點頭表示同意,讓使者再去送信。


    而後,他狠狠剮了劉綎一眼,暗罵老小子無恥之尤,把友軍坑害這般模樣,連最基本的信任都不願意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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