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時間去磨。


    這是所有主將的共識。


    雖然他們已經不出意外的鎖定了勝局,但正因為如此,才更要耐心,以免本多忠勝發狂,帶走更多士兵與將領。


    不可否認,為了攻破城門,水陸兩軍填進去無數生命,哪怕有著絕對火力優勢壓製的水師,在西路軍協助下,還是戰死了千餘弟兄。


    這種情況下,更別提劉綎用來主動的部隊了,有幾支已經成建製覆滅。


    同樣,眼睜睜看著一名名武士倒在血泊中,亦或者,信心滿滿去阻敵,卻始終沒有音訊傳回,本多忠勝確實悲傷,但他卻希望,這種狀態能夠維持更長時間,以持續到增援到來。


    外洋。


    指揮著東亞最強艦隊的李舜臣,默默注視著順天倭城,陸離帶著麾下眾多將領離開以後,他成了名副其實的總指揮。


    老將軍鄧子龍並未有什麽成見,在被迫接受無法親上戰場的殘酷現實以後,開始全心全意輔左這位李提督——


    由於是外邦臣子,又有傳奇戰功傍身,在陳磷建議下,陸離上書以後,萬曆皇帝非常大方的予以了厚封。


    “統製使大人,有倭軍艦隊蔽海而來,應該是增援順天。”


    有士兵來報。


    每一支艦隊都會安排數量或多或少的偵查艦,來保證周邊海況在自身掌控之下。


    當初劉綎眼見中路軍情況不明,尋了個由頭丟棄輜重談判,陸離曾在李舜臣、陳磷一致建議下,派出約莫五十艘戰船,前往倭人撤退的必經水路,執行可能爆發的任務。


    後來,西路軍在監軍逼迫下,回到了這裏,重新鎖住順天守軍。


    而那些戰船也沒有歸隊,而是加大巡查力度。


    畢竟,本多忠勝在關東軍中的地位很高,麾下總兵力破萬,斷然沒有被放棄的可能,得小心防著。


    現如今,增援從泗川方向而來。


    因為提督董一元和德川家康之間的關係,目前正處於蜜月期,再加上中路軍缺乏戰船,故而,他們得以輕鬆趕來。


    將近五百艘大型戰船,再加上一些體型稍小的各類艦艇,用蔽海而來形容,屬實不誇張。


    “備戰,為陸總兵他們爭取時間。”


    李舜臣果斷下令。


    對於可以借助潮水、風力的水師而言,從順天到泗川並不算遠,最遲夜間即可抵達。


    緊接著,停留在外洋的明軍將士紛紛行動起來,嚴格執行從旗艦上傳出的命令。


    這是李舜臣的魅力,原曆史中,聽聞他陣亡的噩耗,大明水兵們紛紛將戰後好不容易分到的肉食扔到海水中,表達悲慟與尊敬。


    因為他們入朝後,軍紀都歸李舜臣管理,而對方賞罰分明的作風,贏得明軍全體將官的尊重。


    先前幾次小試牛刀,更讓這群敢於在王都虐待李朝官員、酒後鬧事的驕兵,對其欽佩不已。


    城頭。


    暫時將本陣放在此處的陸離,遠眺外洋水師大規模調動,當即猜出具體情況,並沒有什麽特殊指示,一邊督促麾下休整,一邊等待李舜臣派來的使者,向自己說明原因。


    “倭軍水師動了。”


    陳磷啃著生冷麵餅,大口咀嚼,並說道:“唯有如此,李舜臣才會這般迅捷,先行一步,穩住陣角。”


    一旁,放著把出現豁口的寶刀。


    畢竟倭人不是綿羊,除卻本多忠勝以外,肯定還有人物。


    “咱們已經順利拿下城樓,並在城內站穩腳跟,不需要外洋火炮支援。”


    陸離隻說了這麽一句。


    十六世紀東亞海戰王者,李舜臣實至名歸,桀驁如陳磷,來自大明宗主國的水師大人物,也是心悅誠服。


    故而,沒必要過多擔心什麽、叮囑什麽,給予絕對指揮權,保持充分的信任即可——


    幾乎憑借一己之力,改變了上次壬辰戰爭的走向,在未被黨爭牽連之前,他一手締造的水師,屢次以弱勝強,硬生生拖垮倭軍後勤。


    不可否認,在丁酉再亂期間,由於繼任者的無能,李朝水師變得無比孱弱,無法在戰略上發揮重大作用,但李舜臣仍舊為國家鞠躬盡瘁,重新賦予艦隊生命。


    會按照原來的軌跡,不幸犧牲嗎?


    本來自身就處於風暴邊緣,不該分心其它,但陸離還是忍不住歎息。


    沒有李舜臣,抗倭援朝戰爭的結果不會發生任何改變,但勝利會遲到好幾年。


    一名戰士最幸運的事,莫過於在最後一場戰鬥中,被最後一顆子彈打死。


    一個天才,既要生而逢時,也要死而逢時,或許在李舜臣看來,死在最後的海戰之中,未必不是一種幸運。


    “如果能夠幹掉那群倭寇,我死而無憾。”


    主力艦隊出發的路上,李舜臣向上天禱告,而話剛說完,一顆流星自天幕墜落。


    以他的性格和李氏王朝的黨爭劣性根,假如活到戰後,必然跟上次一樣,鳥盡弓藏,能活著被流放至偏遠地區已是最好下場。


    事實上,不管是陸離,還是李舜臣,都下意識默認,打完順天之戰,便不會再有大規模戰爭了。


    【征發浙陝湖川貴雲緬南北兵通二十二萬一千五百餘人,往來諸將及任事人三百七十餘員,糧銀五百八十三萬二千餘兩,交易米豆銀三百萬兩,實用本色米數十萬斛,諸將賞銀三千兩,山東糧二十萬斛。】


    根據原曆史的官方記載,簡略來說,這場戰爭總耗費為銀八百八十三萬五千兩,米近百萬斛。


    在經曆張居正主持的考成法、一條鞭法及清丈田畝等一係列改革,大明財政問題得以舒緩,堪稱中興——


    戶部歲入四百三十五萬兩,收支相抵後,每年結餘約八十五萬兩。


    不過,期間得保證國家沒有什麽大災大難,亦或者,皇帝不大興土木,搞一些勞民傷財的事情。


    也就是說,保證財政十年不虧,府庫充實的情況下,才能支撐這場戰爭。


    可實際情況並不是那麽理想,萬曆皇帝最喜歡的福王,婚禮耗費三十萬兩,營造府邸用去二十八萬兩。


    此方世界存在很多匪夷所思的誌怪因素,這一點確實沒錯,但大環境並未改變。


    這場戰爭讓本就有著內憂的大明,不斷拿萬曆前期積累的財富,填進這個大窟窿裏麵,且明麵上看不到好處——


    絕大部分朝臣及所謂的清流,都認為此事和明朝無太大關係,故而態度異常消極。最初開戰,也就萬曆皇帝和兵部尚書石星,兩人是明確表態要抗日援朝。


    當然了,石星還是沒能堅持住,後期淪為主和派,兩邊都沒能討好,下獄論死。


    錢糧不夠。


    靡師耗餉。


    哪怕身處前線,陸離這個總兵依舊能夠或多或少聽到此等論調。


    再一個原因則是,萬曆一朝爆發了一係列,如爭國本的政治事件,萬曆皇帝和整個外廷形成對立。


    不管對錯,不問利弊,隻要皇帝支持和主導的事情,外廷和清流輿論就必須反對。


    至於究竟如何,誰關心?


    大明將士為了禦敵於國門之外,拋頭顱灑熱血,客死他鄉,後方卻為了反對而反對,否定他們的功績。


    在前線,各大派係互相算計,搶功奪權、誣告成風。


    而倭人願意主動退讓,安有不答應的道理?


    雖不知楊鎬、邢玠如何作想,但陸離能夠猜到,他們想要體麵收場,給朝廷一個台階下,讓皇帝高高興興結束這場對外戰爭。


    嗯……德川家康也想體麵。


    不要來自大明的公主來日本和親,也不要李朝王子作為人質,給一些土特產就好,這樣也好粉飾一下。


    可董一元卻表示,自己無權做主,得請示楊經略、邢軍門,並暗示:


    土特產大概率沒有,你們得把姿態擺低,有過上次不美好的經曆,遠在京師的皇帝陛下沒有那麽好騙了。


    當時,雙方使團以及幕後大老通力合作,整出個東亞第一騙局。


    秀吉當時覺得自己沒有失敗,堅持秀七條,可使者卻知道內情,在午門樓拜見萬曆皇帝,一叩到底,恭敬獻上偽造的《關白降表》。


    當時萬曆皇帝一看降表,語氣低三下四,唯恐觸怒龍之逆鱗的姿態,心裏很是滿意。


    畢竟他富有四海,金銀珠寶都不在乎,就要一個麵子,既然秀吉這個日本關白給了,那自然一切好說。


    趁著心裏高興,萬曆還興致勃勃問了使者內藤安如幾個問題。


    為何侵略朝鮮?


    戰敗後怎麽賴著不走?


    答桉也非常公式化:李朝阻擋我國向大明進貢之路,留守沿海,是祈求大皇帝陛下給予封賞。


    最終,使者內藤跪在地上指天發誓,說它們一定順從天朝上國的意願,洗心革麵……


    萬曆一高興,無比大度,相比於秀吉異想天開的秀七條,他隻提了三個要求:


    一、全體倭人都回本土。


    二、封秀吉為日本國王,但不允許通貢。


    三、永生永世不得侵略大明屬國。


    沒有懲罰,無需賠償,隻要回到戰前狀態即可,一切都當沒發生過。


    結果……天朝這邊大度,還組織了盛大的儀仗,渡海冊封秀吉:


    蟒龍衣、玉帶、翼善冠、大明地圖、武經七書等冊封禮品,船頭還豎了一麵大旗【調戢兩國】,此外又裝著兩百七十七匹遼東駿馬。


    但到地方以後,秀吉早已被屬下哄得不知東西南北,哪裏認為自家打了敗仗。


    自然是覺得大明皇帝已被他所折服,端著架子,懶得迎接使團,還把他們晾在伏見山上,不通知會麵時間、地點。


    再然後……日本發生大地震,使團中壓死了一個千總、一個差官和四個家丁。


    一番折騰,會麵終於開始。


    大阪城。


    日本所有大名匯聚一堂,等待冊封儀式開始,使者楊方亨手持節旄站在正中,組織騙局的漢奸沉惟敬手捧金印陪侍一旁,護敕官徐登歸拿著誥命、敕諭和冕服。


    良久之後,覺得差不多的秀吉才慢吞吞出現,端坐在最高處。


    同時,沉惟敬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朝著日本最高統治者匍匐磕頭。


    楊方亨人都傻了。


    什麽意思?!


    他們手裏拿著皇帝陛下的節旌,代表大明皇帝的意誌,誰都承受不起他們的叩拜大禮!


    沉惟敬的膝蓋怎麽如此軟?


    從這一刻起,一直覺得不對勁的楊方亨決心調查,而沉惟敬也是迫於無奈,他和小西等人聯合起來,欺騙秀吉,說大明使團才是投降的那一方。


    作為降臣,能不磕頭?


    為了不讓事情敗露,沉惟敬特意打預防針,提前胡扯,日本跟大明習俗不同,介時各位同僚看我眼色行事。


    所以,這家夥不僅自己磕頭,還回頭蹬著其它使者,讓他們跟著一起跪下,得虧楊方亨沒犯蠢,勉為其難帶頭行了個禮。


    就這還令秀吉不高興,嘴裏滴滴咕咕,明顯不是什麽好話,負責交流的通譯也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說話。


    如此尷尬的氛圍下,小西行長趕緊安撫秀吉,讓他稍微消氣,而秀吉卻也懶得再接見,袖子一擺,讓麾下一名隨從把金印等物收走,本尊直接離席而去。


    繼莫名其妙的第一天之後,按照日程安排,應該是秀吉宴請大明使臣,表達感激之情。


    故而,包括德川家康在內的大名,悉數換上明朝衣冠,煞有其事地聚集在宮殿內,一起吃吃喝喝,終於來到重頭戲——


    宣讀詔書。


    按照秀吉的理解,這是大明皇帝如同走狗一般,向自己卑躬屈膝、極盡諂媚,最值得期待。


    所以,他將儀式現場改到了自己最喜歡的花畠山莊,讓所有大名、麾下將領一起見證激動人心的一幕。


    這個輪次,由小西行長發揮。


    他要玩瞞天過海之計,偷換詞匯、概念,楊方亨念冊封爾為日本國王,通譯則將其翻為【大明王】。


    可通譯也許是緊張,也許是另有所圖,竟然把萬曆皇帝的詔書,一字一句,按照最正統的意思給翻譯出來。


    【封爾為日本國王】


    【固藩衛於天朝】


    ……


    意思可太明確了,你是小國之君,替我們天朝看好門戶,做一條忠犬,要心懷感激之情,遵守教化。


    對於尚未從白日夢中清醒過來的秀吉而言,這是極大的羞辱,還是當著這麽多大名的麵。


    於是乎,他把頭頂的明冠摔碎,奪走詔書,將其當眾撕裂,指著手持節旌,代表萬曆皇帝意誌的使者楊方亨怒吼——


    吾以武威治日本,何須明之封吾為日本王?吾欲滅明國,大明國王乞和,說要奉吾為大明皇帝是以答應為和談,而今卻以封日本王來欺吾!


    最終,還是因為參與此事的大名數量實在太多,秀吉強行忍了。


    而正使楊方亨也不傻,又是扔詔書,又是破口大罵,宛如一隻癲狂的猴子,他雖不懂日文,但完全可以猜個大概出來。


    事後一調查……


    戰敗小國的君主要做大明皇帝?


    荒謬至極!


    不僅如此,倭人在戰敗後,不思悔改,竟重啟戰端!


    堂堂大明帝國的滿堂諸公,竟然被一群宵小之輩欺騙了這麽多年,那些封貢之言,盡是荒唐的鬧劇,冊封大臣的行動淪為笑話。


    《劍來》


    自從土木堡之變後,帝國從未如此顏麵盡失過,是可忍,孰不可忍!


    萬曆皇帝怒極發狂,臣下又替他總結了三辱四恥五難七事,直接火上添油……


    總而言之。


    如今,大明不想再打下去了,但必須要把麵子找回來,無論秀吉死沒死,因為這是不容商量的事情,若不解決好,會有人會被朝廷清算!


    楊鎬太清楚了,別看陛下這幾年很平靜,那是他在強行壓抑怒火,隻等大明軍隊大獲全勝,班師回朝以後,才會徹底爆發。


    先前自己打島山,犯了要命的錯誤,隻是僥幸過關,不得好好彌補?


    徹底打爛倭人的臉!


    唯有這樣,才能取悅龍心。


    不過,在用舌頭解決問題之前,先用拳頭闡述一下道理。


    順天倭城,不容有失!


    一如陸離相信李舜臣能在自己爭取到時間那樣,楊鎬亦相信陸離。


    介時,他一定投桃報李,送對方一份名留青史的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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