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在講台上放下書簡,轉身在木牌上寫出一個“曹”字,後麵跟著兩個大字:草藥。


    “我姓曹,單名一個藥字,負責教授你們草藥學。”


    曹藥,教授草藥學,小禮堂少年們本來身板坐得筆直,聽完老頭自我介紹,一個個笑歪了嘴,再難保持坐姿,姿勢千奇百怪。


    慢條斯理地從身上摸出一個小布袋放上講台,草藥老頭——新一巡給老頭的稱號——在木牌上奮筆疾書,一行行大字鬼畫符般難以辨認,直到小禮堂笑聲停歇,猶自多書寫幾行,才慢悠悠轉過身來。


    “羊肉性熱,祛寒冷,溫補氣血。初春天氣雖寒,但萬物複蘇之機已露,進食羊肉,正可補充你們身體發育所需。”


    早飯就是羊肉湯,學兵們不知草藥老頭為何提起羊肉,一個個好奇地看著老頭,眼尖的瞅見了小布袋,幻想著裏麵是不是裝著丹藥。


    “羊肉膻氣重,如無佐料調和,想必你們也難以下咽。”老頭頓了頓,老眼明顯露出促狹:“所以你們吃的羊肉,喝的羊肉湯,自然由你們口中的草藥老頭,加了一些佐料。”


    有機靈的少年方意識到不妙,草藥老頭滿臉的皺紋都似乎舒展開來,揚起布袋笑道:“你們不用擔心,佐料不單衝掉了膻氣,更能增益氣血,不過嘛,看在你們喜歡惡作劇的份上,草藥老頭我多加了一點草藥末,吃後不會死人,也就是過兩個時辰,會腹瀉一個時辰而已。”


    要不是顧及標營的軍法,少年們恨不得一擁而上,用亂拳將草藥老頭的牙齒打掉,腹瀉?拉肚子一個時辰,那時正好是下午訓練時間,這老頭分明算好了讓大家難堪,到時教官的長棍可不好受。


    “別苦大仇深地看老頭我,嗬嗬,袋子裏就是解藥,課後一人一粒,保證藥到病除。”


    有解藥,這還好,少年們情緒穩定下來,已經有人計劃課後馬上把大家組織到一塊,去找標營主事告狀,蓄意下毒,到時候絕對要草藥老頭好看。


    “現在,誰願意喊我曹老先生,立刻就給解藥,當然男子漢寧折不彎,你們也可以繼續叫我草藥老頭,我是不會生氣的,不過,誰又能保證,解藥就不是毒藥呢。”


    “不要抱不切實際的幻想,標營花重金把老頭我請來,自然會配幾個保鏢,其中一個姓秦的,好像還是什麽總教官,嗬嗬,下藥時主事大人就在旁邊,後來還親自動手了。”


    草藥老頭,不,曹老先生又拋出一塊巨石,徹底砸翻了新一巡的防線,好漢不吃眼前虧,也擋不住巾幗不讓須眉,女隊立時就跑去講台,一邊甜甜地喊著老先生好,一邊從布袋裏取出丹藥,有膽子大的女孩當場就服了下去。


    “曹老先生。”


    “老先生好。”


    小禮堂又一次混亂起來,不過講台前卻井然有序,少年們先彎腰鞠躬,討好地喊著草藥老頭——心裏隱藏的稱呼——喜歡的稱呼,接過解藥後才如釋重負,最後一個人領過解藥,小禮堂裏,新一巡的學兵們坐得要多端正有多端正。


    “嗬嗬,稱呼嘛,老頭其實並不在乎,隻是給你們一個教訓。”講台上,曹老先生一改為老不尊的模樣,端著臉色正式授課。


    “藥能救人,也可害人,常言道是藥三分毒,可知凡是丹藥,總會有毒性,治病之道無非就是以毒攻毒。做為醫者,首要的便是辨識草藥,銘記各種草藥的藥性。古有聖賢大能,深入窮山惡水,親嚐百草,以身試毒,方給後世留下無盡福澤,後來無數醫道先賢,窮畢生之力,或終生奔走,以求能覓得新的草藥品種,或行醫之餘埋首醫術藥堆,苦苦探索草藥的配方。醫道艱難尤甚武道,練武除了資質,還可以以勤補拙,醫道,或許辛苦一生,到頭來也難以擺脫前人的足跡,所以武道宗師常見,而醫道宗師難覓。”


    練武就夠苦夠累,難道還要再學醫道?小禮堂裏,少年們臉上一片苦澀,搞不懂標營整那出,武士兼醫師,真當我們這些孤兒資質都是絕世妖孽啊,真要是那樣的話,鬼才在童子營呆到現在。


    曹老先生人老成精,望望台下苦澀的笑臉,話聲一轉:“人活一世不過百年,有太多的事需要忙碌,非大毅力、大勇氣、大氣運之人,自然不能涉獵太多,否則隻會一事無成,成為四不像貽笑大方。”


    “你們大多是未來的戰士,到時上了戰陣,自有醫官照料,學不學醫藥之道,好像還真無所謂。”


    醫者講究望聞診切,和相士一樣善於揣摩人心,不知不覺中,小禮堂裏,少年們的思緒都隨著曹老先生的節奏走。


    “不是每一場戰事都是大規模開戰,若是你們去遠離大營,去深山密林巡邏,若是你們奉命去敵國他鄉騷擾呢,老頭我不懂戰陣之道,可有些常識還是知道。帝國和平數十年,邊關無大戰,帝國間更多是所謂的精英暗中角逐,到時候,難道你們要在隊伍裏,帶上一個老頭我這樣的人,走路都不利索,隻能害你們喪命。”


    “若是你們識得常用的草藥,懂得些基本的自救之道,豈不多了幾分活命的把握。若是你們的小隊,有人醫術還算過關,到時誰若倒黴挨了刀子,是不是就沒有了傷口化膿的風險。武藝和醫術非一朝一夕學成,辨識草藥,懂得些急救手段,用不了多少時間。”


    戰場上,被敵人一刀砍死也就一死百了,要是被打成重傷,又缺醫少藥,傷口化膿流血不止,少年們想想都頭皮發麻,那時真要是懂得急救手段,能盡快找些草藥,哪怕治不好傷,起碼可以減輕疼痛吧,少年們覺得草藥學還真得勢在必學。


    “看來你們還不算太笨,懂得在戰場上,負傷後得不到及時治療,要遠比當場戰死難受。那麽現在告訴我,未來的武士們,草藥學,你們要不要學習?”


    “要!”


    “這就對了,多懂得些保命的手段,對誰都不是壞事,反正你們還小,有的是大把的時光揮霍嘛。”


    揮霍他奶奶的頭,小爺們都快被教官訓練成木偶了,還大把時光揮霍,草藥老頭,要不你明天陪小爺們過一天,同吃同住同訓練,看看後天還會不會拿小爺們取笑。女孩們心中更是詛咒連連,每天衣服就得換兩遍,還都是一律的軍裝,長這麽大,連像城裏同齡少女一樣,穿著花裙子逛逛大街的機會都沒有,還大把時光揮霍,這老頭絕對是鰥寡老人,習慣了拿別人的痛苦,來緩解自己的孤獨與寂寞。


    “看來又有不少人在肚子裏喊我草藥老頭了,嗬嗬。”草藥老頭略作停頓,然後自顧自講課。


    “剛才給你們講了治病之術的重要性,現在就話回起初,是藥三分毒,給你們講講以毒殺人的故事。”


    “千餘年前,落鳳大陸有一段時間人口銳減,無數的城郭成了廢墟,無數的良田沒有人耕種,幾乎每一戶人家,都有人躺在床上,家人們除了啼哭外束手無策,隻能眼巴巴看著親人在痛苦中死去。死的人實在太多,後來連抬屍體的人,往往屍體沒有抬到墓穴,自己就在半路倒斃。”


    “史料記載,我們清輝帝國的人口減少了一少半,一少半人啊,孩子們,你們可以想象一下,身邊一下子少了一少半人,那是怎樣的感覺。悲慘,對,人間慘劇,可我們還不是瘟疫流行的主要地區。”


    瘟疫,一場瘟疫帝國死了一少半人,這也太令人難以相信。如果這是真的,那這場瘟疫可比無數的大戰更令人絕望。


    “那十來年,是落鳳大陸的黑暗年代,一場瘟疫奪去了大陸幾乎一半人的生命。如果是上天懲罰,如果是地下惡魔肆虐,做為人類,我們無力抵擋,也就無話可說。”


    曹老先生的語氣變得沉重,自己的心神先在滄桑中淪陷。


    “一場人為引發的瘟疫。”


    “哪一年,翠華帝國和落日帝國開戰,翠華帝國最終擋不住落日帝國的鐵騎,邊境所有的城市失陷,無數翠華子民成了落日軍士的奴隸。昔日高傲的貴族子弟,淪為喂馬的小廝,風華絕代的女子,成了他國人的玩具。”


    “就在落日帝國集結精銳,準備對翠華帝國發動滅國之戰時,軍營中蔓延起奇怪的病症。起初並不明顯,隻是有人渾身發燒,全身無力,大家都以為服下藥調養幾天就好,幾天過去了,更多的人躺在了床上,憤怒的軍官咆哮著要抓醫官問罪,這才發現大多數醫官都奄奄待斃,醫官的身體畢竟沒有軍士強壯。”


    “戰爭停止了,可瘟疫並沒有得到控製,老鼠隨著運糧船、馱馬隊和無數的行商走販的貨物,流向了大陸的各個角落,所過之處人畜都被傳染,一傳十,十傳百,落鳳大陸五大帝國,一時間人心惶惶。醫師們配置解藥需要先掌握病因,草藥的煉製也需要時間,等帝國軍隊強勢介入,對,強勢介入,將感染地區隔絕開來,沒有辦法的辦法,總算遏製住瘟疫蔓延抱住了主要的城市。隻是那些瘟疫嚴重的地區,在解藥大批煉製出來前,就成了廢墟和荒野,人和野獸沒有絲毫區別,都被風雨化作了地上的白骨。”


    曹老先生停止敘說長噓一口氣,少年們也從悲憤中醒過來,以毒殺人,這也太狠了,是誰這麽混蛋,一半人啊,就算站著不動,一個軍團恐怕都得殺一輩子才算完。


    “不知道凶手是誰,或者說,明知道凶手是誰,也隻能選擇遺忘,因為無論那個帝國,都不敢保證能擋住下一次瘟疫,好在至今千餘年,再也沒有上演這一幕悲劇,這也是五大帝國不敢發動滅國之戰的根本原因,因為那樣的結果隻會兩敗俱傷。”


    老先生說著抱起講台上的書簡,離開前緩緩說道:“第一堂課,我就是讓你們明白,殺人,未必一定靠武力。草藥學,就是傳授你們如何救人,如何防止讓人毒殺,三年時間,能學多少,看你們的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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