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禦花園,湖泊碧水蕩漾,中央小島上臘梅花未殘,春梅已吐蕊,天上連日飛雪初歇,地上落梅隨風猶如雪花亂舞,梅林中幾間精舍古樸簡雅,正中間掛一方匾額,題的是雪梅迎風,門廊柱上春聯有些陳舊,細看去娟秀的字跡如同行雲流水。


    “疏梅殘雪冬未盡,和風細雨春方臨”。


    太子隨老國王在梅林散步良久,心情漸感輕鬆,走近精舍忽又變得傷感,久久凝視匾額對聯,老國王在身後亦不言語。


    “母後如知梅林依舊,她手書的春聯留存至今,在仙府想必亦會感到欣慰,父王,既有今日,你可曾後悔當初?”


    太子未曾回頭,話語中暗含責怪,老國王眸中精芒一閃即逝,慢步踱到精舍門前,用手掌隔空摩挲那副春聯。


    “當年事你亦明白,為父別無選擇。”老國王推開門扉,掃一眼熟悉的陳設,腳步卻再沒有前行,就站在門前勸慰仍然放不下心結的愛子。


    “你母後勸我舍棄王位,與她退隱山林,可落日彼時軍力強盛,你那幾位叔伯鬥雞走馬吹笛撫琴是好手,筆下的錦繡文章亦足以流傳後世,可要讓他們統兵迎敵,隻會枉送了將士性命,是以為父不得不親征。當時繼位僅兩年,君在外,無親信重臣留守監國,為了這清輝國運,行前才以給你辦周歲酒宴為名,引得宗室外戚齊聚於此,將潛在的危機一舉清除。”


    太子神情激動,不顧君臣禮儀,衝動地朝老國王喊道:“可母後從此鬱鬱寡歡,恨你盜用她在宗室中的人緣威望,把這雪梅島旁的湖水用鮮血染紅。七年,含羞忍恥苦撐七年,替你打理帝國內部,贏得了那場戰爭,可父王呢,得勝回朝時佳人左右相伴,你多了兩位美貌的妃子,我添了兩個可愛的兄弟,可母後呢,一病不起,短短數月撒手人寰,母後——”


    太子眼眶布滿淚水,嘶聲朝老國王吼叫:“我寧願不要這清輝帝國,隻要我的母後活著,隻要我的瑛兒常伴膝下,可你呢,害死了母後還不罷休,瑛兒才十二歲,你就將她送進童子營,皇孫數十個,為何偏偏選她一個女兒家!”


    梅林中隱藏的暗衛,在太子哭叫時飛快退後,誰也不願聽到父子間的對話,皇家的隱秘往事,知曉得越多死得越快。暗衛們更覺得奇怪,向來以仁孝聞名天下,以致讓兄弟們視作軟弱的太子,為何如此失態,竟敢衝老國王大喊大叫。


    老國王一語不發,任由愛子發泄,直到他聲音嘶啞,方才走過去,欲待用衣袖為他擦拭淚水,太子扭過頭避開,不願與父王對視。


    “為何偏偏選她,王兒啊,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不願意明白?!”老國王又氣又心痛,話聲也高了起來:“你是太子,帝國的儲君,她是你唯一的血脈,這理由就已足夠了。”


    心中的猜想得到證實,太子哭聲停頓,呆立在原地,臉上神色沒有絲毫喜氣,反倒更加憂鬱,忍不住回過頭,看一眼那銀發童顏,垂下頭再不言語。


    “老實說,你讓父王很失望。堂堂太子爺,皇後唯一的兒子,監國攝政六年,非獨沒有培植起親信勢力,反讓你那幾個兄弟氣焰愈熾,孤百年後,如何能放心將帝國托付給你。今日朝堂上,軍政大臣看似辯論軍機,其心實可誅,難道他不知道,民部沒有你太子首肯,怎敢發出全國標營備戰的通令。王兒啊,他是在試探,試探你的容忍底線,試探為父到底會保你到何種程度。”


    太子用心凝聽父王訓導,等老國王話語停頓,低聲辯解道:“父王,軍政大臣和三弟走得近,兒臣心中有數,可也不能就為此處分他,那會讓滿朝大臣心寒,更會引來三弟仇視。”


    “心寒?處分!為何要處分他,廟堂之上,慷慨陳詞,為帝國和平不惜得罪你這儲君,難得的忠臣啊。”


    “父王——”太子欲言又止,老國王看出愛子心底疑慮,歎口氣將音調放低:“放心,父王不會殺他,無緣無故誅殺大臣,是會讓文臣武將寒心。他不是和你三弟走得近嘛,那好,明天你就傳孤諭旨,加封他太子太保銜,代你去巡視邊關撫慰學兵,軍政大臣事務暫由民部大臣兼理,既然此戰學兵為主,暫攝軍政合情合理。讓孤再看看,他這太保會怎樣保護你。”


    “謝父王,隻是瑛兒的事,父王是否——”


    “你性格軟弱,父王年過六旬,縱使邁過武聖這道坎,早過了仙家招收弟子的年限,也無非多活數十年,年老力衰精神終有限,若不早些讓她成長起來,有足夠的實力保護自身安全,父王怎能放心讓你執掌帝國,那方王座自來就是鎮壓屍山血海,以後你會明白。”


    “可瑛兒就在翔雲郡所屬淩波標營,兒臣想將她招回來,還請父王恩準,她還不滿十六歲,不到帝國征兵年齡。”


    老國王遲疑半晌,看著太子憔悴的臉龐,凝視著那眼神中的祈求,無奈點頭應允:“那就招回來吧,唉,其實孤何嚐不想讓瑛兒在皇家內院長大,無憂無慮地當她的帝國郡主,你不願再要子嗣,也隻能苦了她,但願將來瑛兒不會埋怨我這個爺爺。”


    太子大喜過望,正要張口感謝父王恩典,梅林傳來暗衛稟報聲:“啟稟陛下,太子府瑛郡主求見。”


    父子兩人一時都愣住,忘記了回複,待暗衛第二次稟報,老國王連聲吩咐:“快,快傳瑛兒覲見,讓禦廚準備接風酒宴。”話音未落太子已跨步往梅林奔去,四年分離,愛女今日歸來,監國攝政帶來的煩憂瞬間消失。


    “父親——”輕柔教官讓暗衛攔在梅林外,梅英一人向梅林深處跑,老遠望見太子迎麵奔來,雙眼盈滿淚水,一聲嬌呼騰身飛跑,父女二人相擁而涕,老國王在一旁搓手觀看,不忍心出聲驚動久別重逢的父女。


    “快去拜見爺爺。”太子強忍住千言萬語,將愛女向老國王身旁推去,梅英正要伏地跪拜,就讓老國王一把拉起,老臉笑得像盛開的菊花。


    “祖孫三人閑話家常,不必多禮,讓爺爺看看,嗬嗬,標營軍裝,穿在我皇家郡主身上,更顯得英姿颯爽。”


    “多謝爺爺苦心安排,當時梅英年幼無知,一時錯怪爺爺,稚子言語還請爺爺恕罪。”


    “梅瑛?”老國王想起梅林往事,再看眼前孫女更覺寬慰,孫女長大了,體會到當年的苦心,這份驚喜比任何禮物都要貴重,含笑嗔怪道:“還說不怪爺爺,嗬嗬,梅瑛,你倒是起個好名字,隨了你奶奶的姓。”


    梅英羞澀地抱著爺爺的臂膀搖晃,不好意思地低語:“不是瑛兒不願用我皇家姓氏,還不是按爺爺叮囑,不想暴露身份嘛。”


    “當年是誰罵爺爺,離開皇宮再不姓獨孤。”老國王拿孫女打趣,渾不管太子臉色變幻,梅英撒嬌道:“都說了請爺爺恕罪,您還提陳年瑣事,再說了,我可是英雄的英字,梅家英雄兒女。”


    “獨孤英,好,爺爺將宗譜改過來,就叫獨孤英,我獨孤皇家英雄郡主,哈哈哈。”


    祖孫三人閑話家常,話題圍繞梅英這四年經曆,老國王和太子時驚時喜,太子臉上多了肅殺之氣,老國王笑容不變,卻將幾個名字藏進心頭,聽說梅英去殘兵院過年,老國王問得越外詳細,不放過每一個細節,差點讓梅英露出口風,將兒女私情暴露。


    “鏈子槍法,華自在的鏈子槍法轉授給你,雙頭鏈子槍,快給爺爺看看。”


    “在宮門前交給侍衛了。”皇宮豈可攜帶兵刃,刺客的罪名,郡主也擔當不起,梅英和輕柔教官進宮前老老實實交出了軟鞭和鏈子槍。


    “是爺爺高興糊塗了,嗬嗬,來人,去宮門前將瑛郡主兵刃取來。傳令禁衛軍,今後瑛郡主進宮,特準宮中騎馬,隨身攜帶兵刃,無孤諭旨,任何人不得攔截搜查。”


    宮中乘馬,佩戴兵刃,朝會賜坐,那是皇家對為帝國立下大功重臣額外的恩寵,清輝滿朝文武,如今隻有兩人有此殊榮,太子和軍令大臣,而軍令大臣尚且享受不到朝會賜坐,梅英一個郡主,小小年紀與他同樣待遇,太子覺得太過顯眼,忙勸說父王收回成命。


    梅英不樂意地朝父親翻個白眼,小聲嘀咕道:“戰馬兵刃是武士的夥伴,交出兵刃,我都覺得像個俘虜呢。別人或許保藏禍心,我父親本就是儲君,我又怎會做出大逆不道的賊子行徑。”聲音很小卻恰好能讓爺爺聽個清楚。


    “你父親小心謹慎成了習慣,別理會他,爺爺軍令不變,準你宮中乘馬,隨身攜帶兵刃,若連你也意圖行刺,爺爺這國王當得又有何樂趣。”


    太子心說我這六年日夜擔憂,唯恐伴君如伴虎,無意中招來禍患,這丫頭出去幾年,膽子變得也太大,阻攔不住父王諭令,退而求其次:“那是爺爺寵愛,知道就好,進宮還得依照規矩來。”


    梅英撇撇嘴不反駁,老國王看得暗笑,太子謹慎,監國前從不敢享受優待,這孫女倒天不怕地不怕,像自己年輕時的作風,若再能養成殺伐果斷,正好彌補太子軟弱的性格,對皇家對帝國都是幸事。


    說話間酒宴擺好,老國王將雙頭鏈子槍還給梅英,叮囑道:“蓮子槍法凶狠霸道,練成實在不易,以後你常來宮中,爺爺指點你修煉。”


    “爺爺,最好的修煉是戰場,我是淩波標營的學兵,還有兩年才結業,要依令前去積翠城前線。”


    太子手中刀叉墜落,怒形於色沉聲喝住:“你身為郡主,怎可去戰陣廝殺,此事休要再提,否則別怪將你禁足府中。”


    “父親,正因為我是帝國郡主,更不能臨戰脫逃,皇家武士,榮耀高於生命,貴族的使命,首要便是責任,若我在帝國麵臨危機時當了逃兵,以後如何在姐弟群中立身,隻會成為他們的笑柄。”


    太子理都不理,態度無比堅決:“不許去,你若有三長兩短,讓我怎麽向你母親交代,這四年她日夜思念,病情也不見好轉,你難道要做不孝的逆子!”


    想起久病臥床的慈母,方才匆匆拜見,母女來不及說上幾句話,便離開了太子府,臨走時母親眼角的淚珠讓梅英心碎,耳聽父親從來沒有過的嚴厲嗬斥,低頭擦去臉上淚痕,倔強地抬起頭看向沉默的爺爺,清輝帝國的老國王。


    “爺爺,父親,瑛兒也想常伴膝下承歡,無奈出生帝王家,四年前又孤身前去標營,軍裝穿上身,梅英就是帝國軍人,軍令如山,不能因一個郡主亂了帝國法度。我獨孤皇家,不缺龍子鳳女,但有多少年無人身臨邊塞淒寒之地,帝國貴族難免在暗地嘲笑我皇室子女,輕視我皇家威勢。瑛兒此去得勝回來,誰還敢說女子不如男,父親多年心結豈不隨之解開,若瑛兒此去遇難,戰死在邊關的帝國郡主,隻會為我獨孤皇家贏來臣民愛戴,給母親掙來無上榮光。”


    太子聞聲不語,道理何嚐不明白,臨戰脫逃,若此事將來傳開,愛女又怎能堵住天下人悠悠眾口,縱然身登大位,威望何以服眾,可戰場凶險,又如何能放心讓她前去,一時想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將求助的目光看向父王,希望他能出麵勸說,用國王的威權化解兩難處境。


    “四十年前,爺爺統兵去了邊陲,七年戰陣,殺得落日賊子賠款求和,贏來幾十年難得的和平歲月。若時光倒流十來年,爺爺自會披掛上馬,讓他們再次品嚐挑釁我清輝帝國的惡果,可爺爺畢竟老了,這場戰爭又是在學兵間展開,三國正規軍隊都不敢隨意進入三不管地帶,諸多羈絆纏繞下來,你父親也不便率兵前去。”


    “父王——”太子聽出老國王言語間的態度,又驚又急忍不住出聲阻止,那還顧得上君臣禮節,若愛女有難,夫婦兩人生有何歡!


    “來人,傳軍令大臣進宮見孤。”


    老國王下過諭旨,轉回頭看向孫女,臉上陰霾一掃而空,放聲朗笑道:“瑛兒放心前去,若有所需隻管向你父親索要,我清輝堂堂郡主,豈能讓區區傭兵嚇住。王兒也盡快傳令下去,京都貴族子弟,無論是皇家還是外戚,年滿十六不足二十歲,未曾經曆戰陣者,隨京都標營一同開赴邊關,如有人膽敢逃匿,令督察院列名上奏,剝奪承襲貴族封號資格,終身不得為官。”


    “謝過爺爺,也多謝父親,獨孤英絕不會辱沒我皇家威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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