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馱一隻羔羊或是一包貨物,我被架在了馬鞍之上,那人一手攬著我的腰,一手鞭策著馬匹。顛擬在疾馳馬背上,經過了一片草場和大大小小的帳篷,馬嘶鳴躍起,停在了一頂金花大帳之前。我被一雙大手托下馬然後夾在腋下走了進去,複又被砰然一聲扔在了鑽樓之上,我疼得倒吸了口冷氣,還不曾回神,那人又重又硬的胸膛就擠光了我肺裏所有的空氣。


    這一次,我看清了他,也想起了他,那年的那場宴席上,那雙琉璃似的眼睛叫人記得清楚,盡管記憶裏的麵孔早已模糊。如今眼前的是張卵形的臉,長而直的鼻子和彎如弓的眉毛氣口鼻間全彌漫著一股青草、汗水、馬匹還有似乎冷冷的大山混合在一起的氣息。


    我盯著他的眼睛,驚惶而不明所以;他盯著我的臉,瞳孔裏有綠色的光芒忽幽忽明地閃過,好像憤怒,好像意外,好像歡喜,像極了意夕卜碰到了逃債的人,一筆以為絕拿不回的款子可以討回來了。我有一陣的糊塗,難道也曾與他有過過節。忽而又覺得好笑’想怎麽我被男人壓在身下的時候好像總像是我犯過什麽罪罰一般,不過這次不用麻煩討饒,反正左右是聽不懂。


    我和眼前的男子就如此這般@看著我,我看著你,也不知看了多久,我掙紮不得,又不知他意欲何為,正匪夷所思著,他突然暢聲大笑起來,笑得四圍皆隨之一起震動起來,鐵銀一樣的手指在我麵頰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後說了話:


    “女人,你的名字?”


    我一時倉促,不曾料到他字字如雷鳴地說著我的語言,更不承想他問了一個多少年沒有人問過,我自己都巳經不會去想的問題:我叫什麽名字?


    我曾經有個美豔磅礴的大名,父親親自取的,他常以之自豪,常細說當年如何費思斟酌,才得了這麽一個含義雋永、字字珠璣的好名字。曾有人說女子無名,故賤於丈夫。野人無名,故賤於學士。@是故女子取這樣大雅的名號不祥不吉,家中姬妾們也紛紛議論說人家女娃都是名婢名奴,偏她倒是得了這麽個厲害名字,竟比我們生的兒子名字更卓然響亮,這大大地不妥。隻父


    親對這些議論一概置之不理,自顧自地得意他的好女兒和他起的


    好名字。


    家人刻意避諱,用的總是我的小名,入了宮,更是再不複聞,僅隻剩下姓氏和封號。如今回看我一生命運際會,似乎倒真像是中了不祥不吉的蠱,惱人愁思莫要提。


    眼前的龐然大物似怕我不懂,輕拍著我的麵頰又一字一句地問道:“女人,你的名字?”


    我從恍惚間回過神來,隻覺無力,滿腹辛酸都齊齊湧了上來,回他一句:“女子無名。”


    “你叫無名?哼,你們中原人倒是有趣,起個名字吧叫無名。你爹定是不寵你,起個名字也不花心思,全是敷衍。不如我來給你起個名字,嗯,你曾經是遙不可及、遠在天邊的星星,但從今後你便是我的星星了,我看你就叫星星吧,多美啊!”


    眼前的男人如同癡人一般喃喃自語。我被個突厥貴族莫名其妙地擄了來,壓在身下,又不知對方意欲何為,本是很詭異的情形,可如今偏偏覺得可笑,他說話的時候舌頭像是無論如何也伸不直,也許教他漢文的人也告訴過他,他說話間就拚命地想糾正,於是聽起來愈發可笑起來。


    “你的,就憑你給我胡亂起了個貽笑大方的名字嗎?”


    “哼哼,你問問這草原上的人們,不用說是個女人,就是太陽底下看得到的草場,隻要我燕尹說是我的,將來也都會是


    我的。”


    “如此說來,你說我是你的,我便是你的,絲毫都沒有置喙之餘地了?”


    他似要威脅一般,輕輕一躍,也將我一道從地上提了起來,懸在半空中。


    我說:“好大的力氣。”


    他得意地笑出聲來,說:“這算什麽,你輕得一點分量都沒有,就是一頭成年的公牛,我也能把它從地上提起來。”


    我又說:“你是伊利可汗的兒子,突厥的王子?”


    他點頭之餘,我說:“真是好大的權勢。”


    他複又笑,這一次露出了兩排亮白堅固的牙齒。


    “原來你是用蠻力和權勢叫女人屈服,這真是容易,隻是不知放下這兩樣,還剩什麽嗎?”


    他那奇異的眸子又安靜下來,專注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認真回道:“這自然是什麽也不剩了。隻是,你告訴我,手裏有鞭子的時候,我何故要放下它來?”


    一時間,換我無語。看著眼前奇怪的男人,他的身型苗條挺拔,欣長筆挺的長袍,腰上係著一條金帶,大翻領翻在前胸‘他的鋼鞭倒隨意地扔在了帳中一角。


    “哈,哈……”這可惡的笑聲又充滿了帷帳。


    “我的星星,你不用害怕,我舍不得用鞭子打你的,你是天上掉下來的星星,我怕你一生氣就又回了天上,那還不如換你用鞭子來打我。”


    “那好,你的星星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你送我回去吧?”


    “不,從此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地方,這草原上你隻有一個穹廬,那就是我的穹廬。”


    “王子談笑了,你我身份,怎可如此行事不羈?便是拚上一死,我也萬不會有辱我朝我皇。”


    他的臉色陡然變得沮喪:“星星,哪有這麽嚴重,你是來到草原上的一個女子,我是草原上的一個男子,我喜歡你,我要和你在一起,這有什麽不好。”


    “可你不曾問過我是否喜歡你?”


    那可憎的笑聲又冒了出來,還有那刺目的白牙:“好啊,那還不簡單,哪有不喜歡我燕尹的姑娘,等你喜歡上我了,不就行了。”


    我說:“不會的,你怕不過二十歲的年紀吧,而我已經三十有餘了,早不是什麽姑娘了,太不相當。”


    “這又如何,隻要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莫說十歲,就是一百#,又奈我何?”


    話說得多了,我發現雖發音奇特,但其實他的漢文很好,隻是他習的僅僅是中原的文字,卻半點不曾學中原的禮儀,於是任憑我說什麽也是對牛彈琴,全然不通。


    我徒勞地勸說他放棄那可笑的念頭:“我這般年紀,太老了,我……”


    “這算什麽,我的娘親7歲的時候正懷著身孕,就是我,騎在馬背上,陪著我父親在草原上征戰殺敵。”


    殊不知,一語成讖,命運就在這一天轉動了機括,在我麵前展開了一幅全然不可預料的,波瀾壯闊的畫卷,無垠的草原,放馬奔騰,我在以為生命中最會發生的年紀已經全部過去的時候,一切似乎才開始發生。


    也是從這一天開始,這明澄的目光就粘到了我的身上,像見了最珍奇、最漂亮的鳥兒,怎麽也看不懂,看不夠,直想拿近了,端在手裏看個究竟,可又不能夠,叫目光的主人不知如何是好。


    金牛之年


    草原上的風光可以迷住人的心,草原上的空氣可以沁透人的肺,讓人的心自在得可以像蒼鷹一樣衝上空曠的天空,讓人的肺時時舒暢地進出著自由的空氣,把酒高歌,蒼鷹駿馬,我以為這就是真正寧靜的歸屬,塞外的桃源仙境。原來時至今日,我仍舊是那個心思純美的姑娘,當草原上的風吹過,心中的歡喜就又開始發芽。


    我以為我的身份在草原上將代表著中原的朝廷,然而沒有任何人與我有如此的共識。直到後來我才明白我隻是一個女人,從來都是,而且是必須屬於某個男人的女人,如同草原上的牛羊都有主人,草原上的女人也都有歸屬,我隻能作為一個男人的女人而存在,卻不能隻作為自己、一個人而自在地生活,直到我用鮮血鑄就了我的曆史,以征程書寫了我的傳奇。後來我也明白,但凡人群相聚的地方,同樣的戲便必然上演。而簡單的遊戲規則,過程常常更見殘酷和沒有掩飾,但寂寞,寂寞倒是遠遠地跑開了。


    金牛之年,芷葳嫁給伊利可汗,成為突厥汗國新的可汗敦。那日,可汗與公主居於大帳之前,袍^燦爛炫人目,諸達官於前列長筵兩行侍坐,皆錦服赫然。鋒火、人群、美酒……無一不熱烈,無一不如意。


    芷葳很快從悲戚中恢複了臉色的紅潤,她似乎成了老可汗最精致的玩偶,被寵如明珠,無人不對她恭謹有加。可汗身邊的女人和女兒們對天朝的文明,更確切地說是富庶精致無比地仰慕,常常眾星捧月一般地圍繞在她周圍盤問不休。芷葳說內心似乎一樣寂寞,但是一種幹爽枯燥的寂寞,不像從前,總是一種陰沉濕冷的感覺。


    中原帝國的人們相信陰陽調和將風調雨順,公主的和親將帶來兩國的和平;草原上的人相信,每一年都各具特色,依他們的觀點,牛年戰爭頻仍,因為牛常互相頂架吒我以我的智慧善意地嘲笑著這兩者,隻是龐大人群的信念似乎具有了無比的力量’硬是變成了現實。


    常年殺伐的兩國息了烽火,而草原上的親兄弟倒是同室操戈。燕尹在一場精心策劃了很久的針對他的陰謀中敗下陣來。


    這個男人是個充滿霸氣的強者,而且是個有謀略的勇者,而他也還仍然是個心思明亮的男孩,他小心防範了在諸兄弟中醞釀已久的衝突,卻沒有想到他的叔父,那個從小幾乎和他同出同進,教會他騎馬射獵,比親父兄還親的叔父會是陰謀的主使,在完全把握著燕尹的底細和實力的情況下,科羅指揮著燕尹的兄弟們一起給了他一個痛擊。更讓燕尹沒有料到的是,最疼愛他這個幼子的父汗為著防禦四周敵人的侵襲,為了這片草原上從未出現過的統一,對這場爭鬥置之不理,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甚至在燕尹的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同樣是無動於衷。


    這個男人還是一個言而有信,言出必行的人。相遇的第一曰,我避開從他白森森的牙齒上耀出來的光芒和他身上莫名其妙的危險氣息,在他那可惡的大笑聲中離開了他的帳篷,他隻是抱著手站在金帳的中央,微微仰著頭,他那根華麗的馬鞭一直靜滯在帳子的一角。


    之後很久,除了隱藏在自己的住處,他的目光無處不在,好像除了追隨我的蹤跡,它再無所用處,有時覺得實在可惡,有時也會想這好像是有生以來遇到的最熱烈的一場追逐。他的每一場狩獵,最好的皮毛總是進入我的穹廬;他的每一場出征,最貴重的戰利品和最健壯的奴隸也總是變成我的禮物;也聽說他曾有過很多女人,但那日之後,好像就都離開了……


    對我而言,除了這點看來不難應付的小男人的任性執著,生活似乎明朗而簡單,我將所有的時間投在了書本中,還有學習突厥與我族迥異的文字語言,研習他們的風俗和各種文字記載。這一切於我都很有些趣味盎然,那些個時日我心裏有了從未有過的平靜,不擔心明天,不擔心時時會有不可測的變故,也不覺得肩上再會有什麽不可負擔又必不能放下的責任,那感覺就好像每日都是無牽掛地躺在草地上曬太陽。事實上,我也確實打算等來年天暖起來之後時常這樣做,到那時,藍天浮雲,青草依依,也許耳邊還會常有羊群傳來的咩咩叫聲和牧人渾厚的歌唱……


    直到那一場遁逃開始的夜晚,我的希冀和安寧被突兀地打斷。夜半,有雨,草原上少見的雨,我突然地驚醒,黑暗中連來人的輪廓都依稀不可辨,但湊得太近的氣息,那種青草、汗水、馬匹還有似乎冷冷的大山混合在一起的氣息’叫我隻是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黑影。


    他的唇就那樣緩緩地暖暖地壓了下來,似乎一點也不突兀,似乎始終如此,似乎已經這樣重複過無數次,他的唇給我的是完全新鮮不同的記憶,但又好像莫名地熟悉,我竟然就這樣心神清晰、不慌不忙地品嚐體味著。那張抵上來的嘴唇肉豐厚,輕輕地翹著,暖融融的,還那麽大,我幾乎沒辦法相信我是在被人親吻,倒好像是在吃我,那感覺著實好笑,好像沙漠裏饑渴的旅人從水囊裏拚命地往外吸食剩下的那點點飲水,而我就是那隻癟了的水囊。那呼吸暖熏熏的,不知怎麽心裏有些舒服,有些更想安睡了。


    在我無法控製地放鬆和變得昏沉沉的時候,身體又一次地天翻地覆,倒馱在了這男人的肩上,他悶悶地對著地上說:“星星,我要走了,可我不能把你留在這兒,我得帶著你和我剩下的那點人還有馬一起走。”


    就如此,沒有一點反抗,我失去了我苦心收藏,萬裏帶來的所有屬於我的東西,被他再次像貨物一樣卷上了他的馬背,往黑黢黢的遠處奔馳而去。


    隊伍行進得絲毫不見慌亂,但我很快明白我們這是在逃竄,因為我們已經在馬背上顛簸了一個白天黑夜也不曾停下,在我失去知覺之後,我知道馬仍在飛快地前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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