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位於大陸西方的一片沙漠的盡頭,有一個名為卡羅拉的小鎮。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鎮裏常駐人口不到五百人,而且因為地理位置偏僻,物產匱乏的原因,很少有外人會到這裏來,就連鎮裏的年輕人也一個接一個的離開了那裏。


    因此一個月前,當一個陌生男人在鎮子的入口處出現的時候,還在鎮子裏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亂。


    陌生的來客住進了位於村子最東邊的一座早已廢棄的空屋子裏,他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布袍,被風沙染得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包裹在鬥篷下的那張臉雖然因為長滿了胡渣而顯得有些落魄,但依舊難掩他的俊朗英挺的五官。大約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鎮上的小姑娘或是更加成熟一些的女性都對他親切有加,時常來給他送一些食材和生活用品。


    但即使是這樣,陌生人也不與他們其中任何一人交談。他要麽就孤身一人前去沙漠,一去就是好幾天,直到鎮上的人們都以為他已經葬生在沙海之中時,才再度兩手空空的回來。要麽就是閉門不出,即使是那些如同盛開在荒原裏的花朵一般的少女來到他門前,紅著臉細聲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助,他也不會給出任何回應。


    沒有人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以什麽謀生。他的神秘感讓鎮上的居民逐漸開始忌憚起來,但獨來獨往的陌生人根本不會去注意其他人究竟是怎麽看待自己的。他從幾十年前就學會了這一點,這也是他保護自己的重要手段。


    這個闖入小鎮的陌生人就是曾經的聖騎士德維特,但他早已告別了這個頭銜和這個名字。


    在離開特拉斐爾的法師塔之後,德維特自然沒有回神殿。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裏,便一直在大陸上四處遊蕩。起初的時候他對特拉斐爾的威脅還是有些忌憚的,但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對這樣毫無目的的活著的倦怠感依舊壓過了對死後會變成屍妖的恐懼。


    就在這時,他遇到了一個與他的遭遇十分類似的,名為蘭斯的年輕人。蘭斯曾經是一名牧師,但是因為對神殿的一些教條產生了質疑而離開了神殿。在與他短暫的交流中,德維特並未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與真實經曆,對蘭斯的一番傾訴還是讓他心裏好過了不少。


    “您難道不這樣認為嗎,邪惡應該是用來形容某些事情的,而非是定義某些物種。”在他們即將離別時,蘭斯這樣說道,“我不知道您究竟為何會離開神殿,但是德維特大人,我知道您是個高尚的人。您並沒做出惡事,為什麽您會認為您有罪呢?”


    “你怎麽會認出我來?!”蘭斯的話讓德維特訝異不已。


    蘭斯對他安撫地笑笑,解釋道:“我曾經有幸在神殿見過您一麵,不過您那時恐怕並沒有在人群當中注意到我。”


    那之後他們就分道揚鑣了,而在接下來的近九十年裏,德維特都沒有再見過這個名為蘭斯的前牧師。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德維特依舊過著四處漂泊的日子,但心中的負罪感卻減少了不少,雖然沒有消除到足以令他忽略的地步,但也不至於讓他總是去尋死了。


    他將人生目標改成了增強自己的實力,於是他總是出沒在大陸上環境最惡劣的地區。畢竟還能有什麽比與自然抗爭更能夠挑戰自己的極限呢。


    這也是他出現在卡羅拉的原因。


    沙漠的天氣變化十分極端,晚上冷得連瓦簷上的沙子都會結冰,但到了正午時熾熱的地麵幾乎能將人燙傷。但在晝夜交替之時,溫度卻沒有那麽讓人難以忍受。而這也是鎮上的居民一天的開始,對德維特來說也是如此。


    這並非是因為他入鄉隨俗,而是因為在這水源匱乏的地域裏,這是一天中重要的收集飲用水的時間。


    入夜前在屋外拉開一起層層疊疊的網,夜間的低溫會讓空氣中的水分在網上凝結,然後一滴一滴地落入放在往下的瓦盆裏。如果不在天亮前將盛滿水的瓦盆收回來,那麽灼人的陽光便會很快讓那一點點珍稀的水分蒸發殆盡。


    將鋪開的網收起來,德維特就著網上殘留的露水摸了把臉,還將他剃得極短的頭發擦了擦。冰冷的露水讓他打了個冷戰,整個人都徹底清醒過來了。他將網收回屋簷下的罐子裏,端著瓦盆便往房間裏走,但剛走進門,他立刻警惕了起來。


    房間裏有人!


    而且他在之前並沒有察覺到有人靠近。


    將近九十年時間的積累,加上血脈的變化,使得原本就很強的德維特現在更是今非昔比。因此可以想象,一個能夠避開他的警戒,闖入他的住所的入侵者實力該怎樣的強大。


    德維特的第一反應是神殿的人找到他的了,但他很快便否定了這個答案。神殿如果來人,那麽那種純淨的光明氣息他是不會認不出來的。難道是強盜嗎?抱著這種想法,德維特慢慢地將瓦盆放在腳邊,握緊了拳頭警惕地往屋裏走去。


    這時,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那聲音雖然非常陌生,但那句話一出口還是將他所有的戒備都打消了。那個帶著激動,卻又仿佛在壓抑著什麽,仿佛一開口說話就會讓德維特嚇跑似的聲音說道:“德德……”


    “亞摩斯?是你嗎!”德維特鬆了一口氣,大聲回應道。


    “是我。”隨著回應聲的響起,一陣藏在遙遠的記憶中的氣息也迅速地鋪滿了這間破落又狹窄的房間。這下不會錯了,德維特想,同時他的心跳頻率也在以驚人的速度提升。


    一個修長的身影在房間的正中央出現,他身著銀色的獵裝,柔順的黑色長發服帖地垂在身後。德維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但最吸引他目光的既不是亞摩斯如今出落得極為妖孽的容貌,也不是他頭上如今長到一掌長的黑色雙角,而是那雙鮮紅的眼睛。那雙濕漉漉的,正與德維特對望的雙眼裏,帶著全然的信任與眷戀,一如從前。這讓德維特有一瞬間的恍惚,時間仿佛倒流回九十年前,那時他還是名動大陸的聖騎士,亞摩斯也還是他的養子,那九十年的分離仿佛並不存在。


    但亞摩斯的一句話卻將他拉回了現實:“天呐,你變了好多,你這些年過的不好嗎?”


    “不,沒那麽差勁……”德維特有些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被曬黑還長滿了胡渣的臉,在此之前他從沒有覺得自己的外形有什麽問題,或者說他根本沒有在意過這些。但這時,麵對完全能夠用光彩照人來形容的亞摩斯,他卻突然沒來由的感覺有些自慚形穢起來。


    “你怎麽突然過來了?”德維特撓了撓幾乎能直接摸到頭皮的短發,想要轉移話題。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提起這一點,亞摩斯的眼眶突然紅了起來,眼淚眼看著就要滴下來。他這副模樣,不禁讓德維特想起了兔子這種毛絨絨的小東西。


    “因為你一直都沒有去找我,你難道不記得你和我約好了要去找我嗎?”亞摩斯的聲音有些發顫。


    他的指責讓德維特有些心虛,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好在亞摩斯很快就破涕為笑,他用手指抹去眼角溢出的淚水,衝德維特搖了搖一直握在手中的一個小盒子:“這個是我大哥做的一個微縮的傳送陣,能從魔界傳送過來。因為你一直不來找我,所以我就來找你了。”


    “你就這樣貿然過來,難道不怕傳送過來之後出現在神殿附近嗎?!”聽完亞摩斯的話,德維特便開始後怕起來。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有辦法的。”亞摩斯說道,他沒有說的是,他是靠著德維特的血樣傳送過來的,所以一定會出現在他身邊。當年特拉斐爾從德維特那裏取走了一點血樣,並沒有用完,就被特拉斐爾收了起來。而亞摩斯知道這件事之後,便從特拉斐爾那裏將血樣討了過來,為的就是這時候能夠再與德維特相逢。


    看著一臉無辜的亞摩斯,德維特再也說不出一句指責的話。當年的小男孩如今已經變得和他一樣高了,前聖騎士心裏有些欣慰又不知為何產生了一絲失落。


    德維特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你先休息一會,我馬上過來。”說完便轉身往房間外走去。


    亞摩斯沒有像德維特叮囑的那樣留在房間裏,而是馬上跟了上來:“你要去哪裏?”


    “我去弄點吃的,還有喝的,”德維特扭頭看向他,笑著說道,“然後我們好好敘敘舊。”


    “那我和你一起去!”亞摩斯一邊說著一邊將雙角隱去,連他身上原本華麗的獵裝都變成了像德維特那樣的破舊的鬥篷和袍子。


    “那你可得把臉遮好了。”德維特笑著搖搖頭,便走在了前方帶路。


    而在他看不見的身後,亞摩斯原本孺慕的目光中卻漸漸染上了深沉的欲望與執著。


    在回到魔界之後,亞摩斯度過了一段非常艱難的適應期。他周身的純潔氣息和思想與魔界的整體氛圍格格不入,畢竟他的啟蒙教材就是神殿的教典。但他畢竟是個惡魔,因此他的父母為了扭轉他的思想,對他進行了非常全麵的“惡魔式輔導”。


    他們的教育非常成功,因為那些關於爭鬥與欲念的血液就流淌在亞摩斯的身體裏。隻不過有一點讓他們沒想到是的,他們的教育成功得過了頭,亞摩斯幾乎是從一個極端到了另一個極端。偏執與極強的獨占欲很快就在他的性格裏露出端倪,而他每次表現出那些特性的時候,都隻與一個人有關——德維特。


    對此亞摩斯的母親很是有些憂心,即使家裏已經多出了一位人類成員,而且這個人類也沒有什麽除了種族之外讓她不滿的地方,她還是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找一個惡魔當作伴侶——雖然聽說這個前聖騎士也有一些惡魔血統,但諾爾伯夫人想要的是那種更傳統的,有一定出生的惡魔先生或者小姐——也因此她將自己的小兒子看得很牢。亞摩斯這次還是趁著她外出去訪友,才從哥哥那裏偷走了這個微縮的傳送陣,瞞著所有人來到了大陸。如果不是這個原因,恐怕早在二三十年前,亞摩斯就已經找過來了。


    但對這些德維特全都不知曉,因為亞摩斯暫時沒有打算讓他知道。


    但他總會讓德維特知道這些的,看著德維特的背影,亞摩斯忍不住舔了舔嘴角——用另一種,更能使人印象深刻的方法,讓他徹底的明白這些。


    讓他明白,他在自己心中究竟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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