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出裏麵一張澄心堂紙,段秀實看了許久,神色逐漸的變得凝重。(.)


    “成公,你該明白仁傑這是要做什麽了麽?”封常清冷冷一笑道。


    段秀實把寫滿了字的澄心堂紙裝入信封之中,遞還給封常清之時手微微有些顫抖。


    “仁傑寫親筆信給杜環和岑參二人,令二人連結象雄王李貢布加以防範,防範論弓仁的攻擊……論弓仁雖是吐蕃大論祿東讚的後人,卻已效忠我大唐數代之久了,如今帶著大軍在羌塘之上和各個羌族周旋,亦是負了重任,仁傑令杜環和岑參看好受降城,警惕論弓仁攻擊受降城和象雄故地……大夫,仁傑看來當真是不願放下手中之權勢啊……”


    封常清輕輕點頭:“羌塘之上受降城釘在那裏,大軍入河中便無後顧之憂,然論弓仁乃是我大唐大將,仁傑讓杜環岑參二人防備論弓仁,想要做什麽已是很清楚了。大家同朝為臣,何種狀況下論弓仁會發兵攻擊受降城?那便隻有一種可能,雙方之中,必然有一人是要造反了。”


    段秀實緩緩站直了身子,緊繃著臉道:“若是要造反的是論弓仁……仁傑絕不會寫這樣一封信,以他的性子,自然是立馬提兵上羌塘,把論弓仁殺個幹幹淨淨。”


    “所以,事情已經很清楚了。”封常清感慨道,“仁傑……終於還是不願放下手中之權勢啊。磧西軍將們對於仁傑極為信服,也不願仁傑放下手中之權勢。仁傑令岑參和杜環在羌塘受降城防備論弓仁,成公。他不是要造反。便是要自立了!”


    段秀實點頭:“造反是造反。自立亦是造反,既有此心,仁傑便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封常清慨然點頭:“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磧西亦是漢家天下,豈容自立一國?若是不單是自立,竟是要爭奪天下。更是罪無可赦!既忘初心,便稱民賊!我等須殺此民賊,以拯漢家天下!”


    段秀實緊繃著臉,用力點了點頭。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沒什麽可猶豫的了。


    仁傑已經在暗地裏做著準備,隻是沒有告訴自己而已。


    漢賊不兩立,不管仁傑是要自立還是要爭奪天下,已然是成為了大唐最大的威脅了。這等妄人,須得盡早除之。


    殺死仁傑,必然會在磧西引起大變。[看本書最新章節請到.]然而這個時候,自己已經是沒有別的選擇了。


    深深吸了口氣。段秀實凝視著眼前的清流。


    殺一馬仁傑,隻怕會斷送磧西河中萬裏江山,然而大唐終究可保腹心之地,守住河西之地,終有一日能卷土重來,而若是不殺馬仁傑,隻怕立馬就會是兵連禍結的局麵。


    義之所在,根本沒有別的選擇。束發就學開始,學的便是聖人之道,舍生取義,此時已是到時候了。


    轉頭看著封常清,段秀實沉聲道:“我意已決,大夫可與我一同進城?”


    封常清搖了搖頭:“仁傑既然已經起心謀逆,對老夫必然心存忌憚,君子可欺之以方,成公有君子之名,反倒是容易成事。我若與成公一同入城,隻怕仁傑連成公也要忌憚了。成公自去,老夫等成公的好消息。”


    段秀實點了點頭:“如此也好。——能否成事,我也沒有把握,終歸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若真成了事,隻怕也見不到大夫了,仁傑若伏誅,我立馬也會被砍成肉醬。”


    封常清哈哈大笑:“舍生取義而已,成公想來是不怕的。成公此去,必是十死無生,封二為此事主謀,自然也不會獨活。此事不管成與不成,我等亦是為大唐盡了一份心力,黃泉路上,成公不會孤單,封二定會陪你一同前去。”


    “大夫何須如此,何不留著有用之身——”


    封常清擺了擺手:“此事乃封二所謀,豈有成公殺賊而死,封二苟且偷生的道理,且封二本有機會阻止仁傑弑君,陛下駕崩之事封二實有大罪,也無顏再繼續活下去了。這件事情就這麽定了,三日之後,不管事情成與不成,封二就在黃泉路上等著成公。”


    “保重!”段秀實點了點頭,大步出了疏林。


    策馬緩緩向庭州城馳去,段秀實的心中極不平靜。


    磧西萬裏江山,他和大夫亦是有著極大的功績,然而如今要做之事,卻要冒著葬送這萬裏河山的風險。


    仁傑死了,磧西這十幾萬驕兵悍將,誰能製之?主將死了,長安方麵重新委任磧西主將,這些殺才們能不能接受?


    這些都是極大的問題,然而這個時候他卻沒有別的選擇。


    既然仁傑已經在私下裏做好了準備,那麽眼下幾乎是最後的機會。


    亙古以來,哪有什麽人皆平等,仁傑當真如此想,那便是妄人狂徒,是漢家天下之大害。便是尚未謀逆,便是尚未弑君,亦是該早些處之,何況如今還有了這樣的大罪。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無非是忠義二字。他和大夫是讀書的,那些殺才們是不讀書的,所以磧西唯有他和大夫能做這件事,其他人皆是不能。


    耳邊漸有人聲響起,抬頭一看,庭州城已在眼前。


    他本不是個擅長掩飾情緒之人,這個時候伸手用力揉了揉揉臉龐,讓自己神情看起來平靜些,打馬加速向著城內衝去。


    回到州衙之內,段秀實在房間裏坐了許久,心緒才勉強是平靜下來。


    這一天,他破天荒地沒有處理公務,隻是在內室之中安靜地坐著。


    ……


    是夜星光黯淡,庭州城裏倒還是燈火通明,天子靈柩停在庭州已經很久了,初期的震驚已過。市麵上便慢慢恢複了往日的光景。這個天山北麓的小城因為大軍北征商賈雲集。比往年還要繁華一些。此時內城之中人流如織,顯得極為熱鬧。


    段秀實隻帶了兩個親隨,坐在馬背上在內城內緩緩走著,有些眷戀的看著這個熱鬧的城市。


    磧西苦寒之地,卻是他生活了一二十年的地方,弱冠投筆從軍以來,時間已是過去那麽多了。


    為了這萬裏江山,磧西健兒南征北戰。北抗突厥南壓吐蕃,不知多少人灑下了鮮血,其中不少都是他所認識的,那些倒在他麵前的健兒的麵孔,一時間也變得鮮活起來。


    今晚要做的事情,將會給這萬裏江山帶來什麽,他並不清楚。


    不過終歸不會有什麽好的結果,如今仁傑在磧西便是擎天之柱,而他要做的事情,卻是讓這擎天之柱轟然倒下。


    然而並沒有別的選擇。大唐失了磧西之地,依然是煌煌大唐。異日還有著卷土重來的機會。而若是不殺仁傑,那麽大唐隻怕很快就不複存在了。


    隻希望這件事情帶來的後果,不至於那麽嚴重。隻希望磧西萬裏江山,依然是掌控在大唐之手……


    段秀實微微搖了搖頭,這次未必就能夠成功,想要殺仁傑,可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他隻是個文士,對方卻是殺人無數的悍將。


    然而終究是要試一試的,試過了,成與不成,都該死了。


    “將軍,已經到了。”身後的親隨提醒道。


    段秀實看向前方,不遠處小巷盡頭一座華美的府邸,外麵站著兩排挺胸凸肚的安西漢子,皆是身著重甲殺氣騰騰。這裏便是仁傑在庭州臨時的帥府,亦是仁傑日常起居的地方。


    “都回去吧。”段秀實回過頭來,看向兩位親隨道。今日乃是必死之局,犯不著讓兩位親隨受連累。


    兩人有些不明所以,不過段秀實執掌軍法,向來是極為嚴厲,兩人也沒多說什麽,立馬策馬回身向著來路馳去。


    段秀實深吸了一口氣,伸出手來揉了揉臉龐,把手伸入袖子裏摸了摸,馬刺輕輕一點,策馬向著小巷之內行去。


    ……


    “該來的,終究是要來的啊。”


    帥府之內,馬璘聽了衛士的稟報,輕輕閉上眼睛,喃喃地道。


    “讓段君子進來吧,我在正廳等他。”


    衛士退去之後,馬璘伸手揉了揉臉,嘴角泛出一絲苦笑。


    封常清目光刁毒,他自然早有防備,封大夫過了白水澗道,一舉一動都在安西密探們的耳目之下。原本以為封常清到了庭州拜祭了天子靈柩之後,或許能發現什麽來,沒料到他還沒有到達庭州,已經完全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論對於人心的把握,封常清絕對是老辣到了極點,非是他能相比的。不過封常清和段秀實畢竟都是文人,所以並沒有發現隱藏在附近的安西密探。


    安西密探們稟報過來的封常清和段秀實的對話,讓馬璘嚇了一跳。他明白自己太低估封大夫了,封大夫手下有著自己的力量,而眼光之毒辣怎麽形容都不為過。


    雖然很多東西都是臆測,然而卻是和真相毫厘不爽。有民而無君,這一句評價更是堪稱驚人,就似乎他明白自己心中所想一般。


    而封大夫和段秀實的反應,卻並不出乎馬璘的預料。這兩人皆是真正的士大夫,對於大唐極為忠誠,馬璘眼裏天下才是天下,而在他們的眼裏皇室便是天下。


    這沒有對錯,都是一種到了極致的堅持,說到底是不同的成長環境決定的,誰都不可能改變。來自後世的馬璘自然對於君權沒有多少敬畏,而生活在這個時代的真正的讀書人,封常清和段秀實卻認為天子就是天。


    無關對錯,然而卻是無法調和的矛盾。封大夫和段君子都是他極為尊敬的人,這幾年也是立下了大功,然而馬璘早就知道,自己終究是會失去這兩位幹將的。而這一日,比預料的要早一些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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