纓寧午膳並未多吃,隻挑了雞絲杏貝白米粥。白米熬得香稠,雞絲,杏貝絲焯了水,合著小粥文火煨上一個時辰,灑上幾粒細鹽,入口極是鮮美,遂配著糖醋荷藕、蝴蝶蝦卷也吃了幾口。那些甜棗蜜鴨脯,五香仔鴿,紅燒赤貝碰也未碰便被賞了下去。


    到了晚間,日頭落下去,炙氣散了六七分,軒內漸有涼意。


    流韻軒配有小廚房,管廚房的婆子是南麵來的,南方的小菜做的極好。


    “孫媽媽做幾道爽口的,姑娘午膳吃的少,這會兒子該餓了。”


    孫婆子正在灶邊的板凳上打盹,聽見姑娘身邊的丫鬟月白來了,趕忙起身,喚來燒火的小丫頭。自個兒擦了擦手,拿出通心菜,胡蘿卜洗了起來。又切了肉末,冬瓜塊,胡蘿卜丁,玉米粒,絲瓜做滾刀。鍋裏下油,肉末蒜末爆香,倒入通心菜,放入細鹽,最後灑上泡過的蝦皮,很快便香噴噴出了鍋。


    孫婆子手不停歇,蝦仁等各色小丁又下鍋翻炒,淋上些許高湯,灑上鹽粒,鍋蓋悶上一息,便也成了。水鴨是午間宰殺一直煨著的,鴨肉已燉得酥爛,倒入冬瓜塊即可。七姑娘喜歡農家小菜,這些食譜全在孫婆子心裏,一口氣做上個十來道也不成問題。


    就著小菜吃了半碗白米飯,纓寧才靠著花窗拿出瀾軒詩集翻看起來,將看沒兩頁思緒又飛到出府避暑上頭,想著集市的小販,田地裏的莊稼人,挑擔的腳夫,不知何時竟沉沉睡了過去。


    翌日清晨,正在掃院的丫頭來報,太太房裏的大丫鬟絳紫帶著兩個婆子送吃食來了。一籃裏裝著琵琶、鮮桃,另一籃是楊梅,還有兩個西瓜。


    “絳紫姐姐快進屋喝口茶。”紺青將絳紫請進了屋,又吩咐兩個婆子將兩籃果子抬下去。


    “怎的送了這許多瓜果,母親可留了?”纓寧請了早安回來,剛換上一身軟銀輕羅百合裙,正要用早膳。


    “今早城外閑莊上吳管事家的媳婦兒送來滿滿五筐瓜果,太太自個兒留了,剩下的都給姐兒們老太太送了去。老太太那兒送了四籃子,給外院送了五籃,哥兒學堂裏下了學就能吃。”


    “二姐兒那可也得了?今早請安見她不好,倒沒敢多問。”


    “二姑娘那自然有。昨日二姑娘接了趙小姐遞的帖子過府去,原來趙左侍郎為女兒定了親,趙小姐自然不曾見過,硬是不答應。對著二姑娘愣是哭了一下午,飯也沒留用就回來了。”


    “女子婚配,父母之命,怕是二姐也想到自己吧。”


    “二姑娘是嫡長女,太太老太太自是會用心尋個好的。”絳紫寬慰道。


    “但願如此。”


    “七姐兒不必煩惱,老爺雖是個嚴厲的,好在太太明事理,二姐兒該是有福氣的。奴婢去把瓜兒放在井水裏浸著,午時便能吃上沁涼的西瓜了。還有那楊梅不能久放,拿鹽水浸了便能吃。”紺青道。


    “避暑路上要耽擱兩日,一些肉脯醬菜等吃食也該備起來,七姐兒可有喜歡的,叫孫媽媽多做些。”紫棠說道。


    知她們是寬慰自己,不過想到即將出府,纓寧失落的情緒才好些。


    這日,空中一道電閃劃過,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接著狂風呼嘯,雷聲炸響,霎時大雨傾盆。


    “可憐那雪蓮,才開的正盛,這會兒被淋焉了。”纓寧匐在窗邊看著雨水沿著瓦當滴水落下,如珠串般密密無間。


    紫棠端了晚間用的茶水進來,見七姐兒正在看雨,說道:“七姐兒躲進來些,別讓雨水淋了身。”


    “今歲才剛入夏,就已下了三四場大雨,炙氣雖散了些,這濕濕漉漉的,叫人難受。”


    “下了雨,七姐兒今晚便可睡個好覺了。”


    看了會雨,又覺無什意思,纓寧又拿出詩集翻看著。


    紫棠鋪平了錦被,拿丸香將床鋪仔仔細細熏了一遍,擺好頸枕,放下白乳紋繡紗縵,叮嚀道:“姑娘早些歇息吧,書久看費眼。”


    纓寧擱了書,褪了外衫,脫了繡鞋上了床榻,拉了錦被蓋了一角,躺在床榻上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竟失眠了。


    “紫棠,可睡著了?”


    “還未呢。”床榻邊守夜的紫棠回道。


    “你說這雨下個幾日,可會誤了行程?”


    “夏雨不比春日的梅雨一下半個月,明日定是放晴了。”


    “怕是晴了之後,天氣更熱了。也不知祖母的身子如何了,這兩日關了門隻專心吃齋念佛,越發虔誠了。”


    “雨下的及時,老太太身子定能大好。”


    ……


    沉默了一刻,纓寧又道“:爹爹官雖做的大,陪母親時間卻不多。今日見母親在過賬,歎聲連連,見我進來,雖笑容滿麵,卻掃不去額間的不鬱。我雖不懂帳目之事,但見母親管家辛苦,我看著心疼。”


    多時無回應,想想紫棠該是睡著了。


    纓寧心思細膩聰慧,想著祖母的身體,又想著母親的辛苦,緩緩的翻了個身,被子滑落,半截玉臂露在了外麵。窗子留著細縫,涼風吹進來,不禁打了個寒戰,又將胳膊縮了進去。輾轉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第二日,果不其然放晴了,日頭高掛。纓寧按例要去給母親祖母請安。還未出門,太太房裏的小丫鬟黃杏便來了。傳太太的話,兩日後啟程去青州,叫姑娘不必給太太老太太請安了,用到的物件都趕緊收拾起來。


    紺青本想留黃杏喝口茶,黃杏忙著去清芷閣傳話,門也未進便走了。


    “姑娘此去青州,那些刺繡妝花裙、琵琶襟上衣、對襟羽紗裳、煙雲蝴蝶裙、撒花純麵百褶裙必是要帶的,再理上七八件薄上衣,七八件搭裙,四五件外罩衫就成了。對了,緞繡紋紗披袍不可忘了,那邊晚間涼。香爐、絹畫、文房四寶也定是要帶的,還有那水晶玻璃雕花盆景,珊瑚寶珠瓶,沒這些物件看著不成樣。青襦被,薄絨毯需一塊疊好……”紫棠一麵為纓寧打著扇,一麵不忘吩咐進進出出的小丫鬟。


    紺青和月白兩人帶著其它四個三等丫鬟忙著整理箱籠。已有三個大箱籠被理好上了鎖,都是些烹茶、熏香、繡籃、被褥等日常器物。至於衣物絹帕首飾這些貼身事物,還得慢慢理。


    纓寧悠然捧著茶盞小口抿著,見這場景,道:“才去不過一個來月,輕簡些吧。累了就歇歇,不急。”


    軒外一陣輕風襲來,吹得珠簾脆響,雨後殘荷雖敗,那些花骨朵卻都盛開了。側臥紅窗畔,塘上荷花盈盈立,蓮頭蜻蜓款款飛。


    此處的小樓一半伸於塘上,塘裏又開了條渠連著內園的大池子,池子的水又通向府外。遂池塘雖小,卻是活水,偶有小風吹來水波蕩漾,漣漪流轉,故取名流韻軒。


    午膳後,纓寧在貴妃塌上小憩,紫棠照例打著扇兒。紺青月白帶著幾個小丫頭在下房裏躲閑說話,忙活了一上午,內衫都濕漉漉貼著後背,等七姑娘醒後,又得收拾物件,還得濕一回,隻得繼續穿著忍忍。


    此時孫婆子捧了一包蜜肉脯過來。午間靜謐,隻有樹上蟬鳴不斷,偶有小風吹來,躲在屋裏吃吃零嘴,倒也愜意。孫婆子也無事,便也坐下來和丫頭們說說話,省的一個人閑的慌。


    “姑娘們剛吃過午膳吧,嘴巴定是沒味,我剛烘了蜜肉脯,拿了些過來解解饞。”


    “孫媽媽可也忙壞了,小姐最愛這些小零嘴,得要多備些。”紺青邊說邊抓了一條肉幹往嘴裏放。細膩中又帶著嚼勁,蜂蜜香甜,肉幹紮實,醬香芝麻香肉香混在一處,說不出的滋味。


    “孫媽媽的手藝可是越來越好了,這肉脯比宴品軒的廚子做的還好。”


    “這肉可是實打實的,選了最嫩的後腰肉,外頭可真買不到。”孫媽媽有些得意。


    “那孫媽媽你教教我,這般手藝不傳人倒可惜了。”


    “這也不難,隻做來繁瑣。那肉需浸出血水,拿蔥薑、八角、花椒、香葉、白酒一起入砂鍋燜上一個時辰。待涼透後切成條兒,合著豉油、白糖、五香粉浸上一日,烘烤時塗上蜂蜜,再灑上白芝麻即成……”孫婆子說到吃食便款款而談。


    “竟得花個兩日功夫,怪的這般好吃。”


    “孫媽媽做醬菜、糕點也是拿手,那醬菜成了,可要讓我們嚐嚐。”


    “成,壇子裏已醃上許多,改明兒我一人給你們捧來一罐,就著饅頭白飯都成,可下飯了。”


    ……


    一群丫頭嘰嘰喳喳,不一會兒便坐到了纓寧起身的時辰。


    “七姐兒發絲細長濃密,過個兩年將烏發挽起梳個飛仙髻,可是美矣。”紫棠挑了支攢珠青玉簪為七姐兒插上。


    “七姐兒還用什麽飛仙髻,咱們姑娘本就是仙女下凡。”


    “就你個巧嘴,當真適合收蹄膀。”紫棠忍著笑。


    “啥個蹄膀?”紺青不解


    “去當媒婆收蹄膀,可有埋沒你?”


    紫棠說完,纓寧便捂著帕子笑起來:“真真在理。”


    紺青也不惱:“我要有這能耐,先給二姐兒說門好親事。”


    “你個小蹄子,尋思起我二姐了,二姐兒待你說成了親,早成老姑娘了。”


    “小姐也同紫棠一起取笑我,我還是和月白吃肉幹去。”


    “快去,看肉幹封不封的上你的嘴。”


    纓寧又一樂,多了這些丫鬟拌嘴,少了點閨閣的無趣。夏日用的冰已運到了,太太特命下人多送了一塊至流韻軒,放了一塊在屋中間,放了兩塊在梳妝台旁,熱意去了不少,屋外的風吹進來也不再暖烘烘的。


    到了下午,纓寧正畫著蓮,月白來報說二姑娘來了。


    二姐兒剛進了流韻軒,便有一股清新荷香撲麵而來。進了主屋,隻見七姐兒正細心勾勒,唇若點櫻,青絲滑落也不知。二姑娘靜靜望著,待七姐兒落了款,才回過神來走近看,睡蓮底下那一排蠅頭小楷寫得極娟秀。


    “妹妹畫美字也美,不過人更美。”


    “姐姐又來取笑我。不日將啟程,怎的姐姐沒在屋裏準備?”


    “唉……”


    “姐姐為啥歎氣?”


    “想那趙三小姐的事就糟心。下個月就將出嫁,此時竟被趙大人禁了足。”


    “這是為何?”纓寧不解,趙三小姐雖執拗,卻是趙大人晚年得的寶貝,趙老爺前頭得了四子,一直盼著這嫡女,怎會這般行事。


    “還不是那……”二姑娘欲言又止,又叫了身邊的丫鬟們退下,踟躇著小妹還是懵懂年紀,有些話不知該不該說,不說自個兒又憋的慌,憋了幾日此時見了個能說話的人便忍不住了。


    “二姐咋還吞吞吐吐的,半點沒有了往日的做派?”二姑娘生的像紀老爺,性子也急,不似七姑娘隨了母親,性格溫婉賢淑心思細膩。


    二姑娘思索了會,索性一口氣倒個痛快,遂挪了挪身子貼著七妹低聲說道“:妹妹可知翰林寺府楚家?”


    “自是聽過,楚大人是出了名的清官,常聽爹爹說起。”


    “這人清廉忠心,性子卻直,常常在朝堂上惹聖上不快。今歲二月,趙大人生辰,大擺宴席。楚大人也帶了楚公子上門賀壽。沒曾想楚公子在趙府後院迷了路遇上了趙三小姐,一來二去兩人便互生情愫,時常偷偷書信往來……”


    “竟有這種事兒?”七姐兒不禁捂了嘴。


    “趙大人全然不知,待給女兒說親時,趙三小姐如何都不依,好不容易才逼問出了緣由,趙大人勃然大怒。楚大人是個次三品的官,靠著俸祿過活,家境說不上殷實。再說就楚大人那性子,說不準哪日就惹了聖上,誰敢和他攀親戚。楚公子雖說英年才俊,但並無官位加身,趙大人是如何也不肯將寶貝女兒嫁入這樣人家的。”


    “聽起來,趙大人就算傷了女兒心也定要棒打鴛鴦了,可憐那趙三小姐。”


    “求娶趙三小姐的是內閣府周家。周大人的第四子是侍衛首領,周領侍衛那可是正一品,宮裏皇上身邊當差的。周領侍衛雖是個庶出的,卻是個能幹的,若沒出了這檔子事,該是一段好姻緣。”


    “正一品又如何,不是個對的,一輩子活的也不開心。”


    “你還小呢,很多事並不是都能如自己意的。”二姑娘歎道,她知自己父親是個好麵兒的,就怕爹爹為了自個兒富貴榮華把她一輩子給送了,這話兒也隻能放在心裏,不能拿出來與妹妹說。


    天熱,送了二姐兒出了流韻軒,七姑娘便折了回來,她知二姐兒在憂什麽,可這些事兒也不是她們內宅女子能插得上手的,隻得多去母親那探探口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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