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壽,照例都要吃碗長壽麵。候府的長壽麵是用金邊厚底骨瓷彩鈾大碗裝了滿滿一碗置於圓桌中間,清湯作的湯底,配了香菇,鵪鶉蛋,紅燒豬肘,佐以丁香,肉桂,清香四溢。


    那壽麵又細又長,夾了便不能斷的,纓寧竟得了滿滿當當一小瓷碗。細細的麵條,用箸子一挑,入口順滑筋道,齒間綿爛,因著吃食不可出聲,這碗麵小口吸著,酒宴倒也過了大半。


    席間,外頭喝酒的炎禹隔著清水屏風向女桌敬了酒,姑娘們自然羞地一言不敢發,隻世子夫人帶頭說了話“:大皇子客氣,如何得您的敬酒,該我們敬您才是。”說著便讓侍女把姑娘們酒盞斟滿,“這酒我們幹了,請大皇子代我向貴妃娘娘問安。”


    “那是自然。”敬完酒,炎禹回了席,眾人才舒了口氣。大皇子風度翩翩,青年才俊,不少世家姑娘芳心暗許,雖有個縣主在前頭,但那也是沒定的事兒,況且皇子貴妾也不是一般妾室可比,將來成為皇妃也大有可能。


    宴罷,魏氏留了眾太太小姐喝茶,“:園裏搭了戲台,你們都喝盞茶再走,否則我家老候爺該責怪我招待不周了。”大夥自然恭敬不如從命。


    丫鬟上的是普洱,膳後吃最適宜,清淡解油膩,偌大的候府,處處都是有講究的。


    戲台上唱的是望江亭,魏氏是個戲迷,喝著普洱,聽著唱曲,自個兒不時和著玄子哼上兩句。太太間也無非談論戲中的譚氏聰慧果敢勞苦功高,又痛恨奸人當道時運不濟,不時又家常裏短兒女婚嫁,場麵一派和諧。


    靈絡自宴後便不知去向,想來是換衣裳去了,沒了縣主,姐兒們的話頭就全在衣裳首飾繡品女紅上了。


    纓寧坐著坐著竟有些困乏,今日天朗氣清,日頭軟綿綿地曬著,已快八月中旬,天氣不似先前炙熱,亭裏陣陣清風襲來,酥酥涼涼的,讓人不禁眯了眼打起盹來。正當纓寧神遊夢中,依稀看見園子裏姑娘小姐一顰一笑,身子輕飄飄的別提多舒服了,隻當她夢見自己端了杯盞,還未入口,手便滑了,哐嚓一聲,纓寧募地驚醒了。


    隻聽有個婆子打圓場“: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大吉大利……”那婆子嘴裏念叨,手腳也利索,三兩下便把碎瓷片拾了幹淨,順帶把茶水也一並擦淨。


    婧珠站在一旁,裙上灑滿了茶漬,一臉不知所措。


    前席的太太們聞聲望來,隻聽有個姐兒回道“:隻打翻了一盞茶,不礙事,已經收拾妥貼了。”


    魏氏點了點頭,道“:若誰打濕了衣裙,便去後廂房換身吧。”隨後派了個丫鬟過去,自個又看起了戲來。


    出門做客,都是要備兩身衣裳的,一身穿著一身備換。婧珠叫了錢婆子去馬車上拿衣裳,自己帶著丫鬟隨著候府的婢女去了後廂房。


    侍女隨後又上了些茶果點心,荷藕水晶糕,蓮花包,芸豆卷……擺盤精致小巧,還未入口,看著便賞心悅目,與紀府裏的糕點大有不同,聽說這候府的廚子是從宮裏出來的老禦廚。


    六姐兒一邊吃一邊還能評說一段話出來,眯了眼隻說這味道能趕上她姨娘了。


    一曲唱罷,點心吃了七七八八,五姐兒無意提起“:怎的珠姐兒換衣裳還沒來,茶點都上了這許久。”


    這句話倒給纓寧提了醒,想到婧珠之前的做派,隻覺不好,立馬想囑了紺青去後廂房看看,又想到這是候府大院,哪是一個小丫頭能隨便闖的,萬一遇上事也做不了主,遂自己找了個借口,帶著紫棠往內園去了。


    穿過風雨廊,沿著小徑繞著水塘準備往後廂房去。隻當纓寧正要經過一片假山石,聽前頭傳來了一聲男音。這候府內宅怎會出現男子,纓寧順勢拉了紫棠躲進了假山後頭。


    “我並非有意糾纏,隻你該知道我的心意,絡兒我……”是大皇子的聲音。


    靈絡直直打斷“:大皇子的情意我心領了,隻這男女之事並非你一人之事,若無要事,靈絡便告退了。”


    “你……倒真絕情,隻要我向母妃求娶你,她定能去求來賜婚聖旨的,我也定不會負你。還是說你與我皇弟……”炎禹一番熱忱無所回應,倍感受傷,望著靈絡的一雙眼眸竟讓人不忍說下重話。


    “大皇子萬不可胡說,我與五皇子清清白白。隻大皇子說來園賞花,哥哥們都候著呢,該早些回去才是,萬一被人撞見我倆孤男寡女的,怕是會被說閑話,恕靈絡先告退了。”靈絡福了福禮,也未等大皇子回應便匆匆離去了。


    炎禹攥了攥手,她與五弟一起時倒不說孤男寡女了,隻恨他不是第一個出現在她身邊的男子。他一向意氣風發,說一不二,卻獨獨拿一個小姑娘沒辦法。


    纓寧又往裏靠了靠,待大皇子走遠了才緩緩出來,給了紫棠一個不可亂說的眼神,紫棠會意,對於自己身邊的丫鬟她一向是放心的。


    纓寧沒想到這事兒竟讓自個兒碰到,男女大防是不可逾越的死規矩,這一不小心被傳出去那是要損名節的,大皇子口口聲聲說愛慕縣主,卻差點將她推上風頭浪間。都知靈慧縣主與幾個皇子關係匪淺,卻想不到大皇子這般用情至深,話間又扯到個五皇子,關係錯綜複雜,纓寧無意探究,隻當從未來過這兒,速速離開免得被人抓了把柄,遂與紫棠急急往廂房去。


    一路過來沒見到珠姐兒,纓寧定了定心,所謂不怕一樣就怕萬一,如果有個萬一,那說什麽都遲了。


    進了門廊,纓寧還想著剛剛的事兒,門內出來個人,差點撞個滿懷,定睛一看,原來是珠姐兒。


    纓寧鬆了口氣,隻道“:珠姐兒你這去了許久,我不放心,來瞧瞧可是遇到難事兒。”


    婧珠笑笑“:不就換個衣裳,能有啥難事,虧你還想著我。”


    “前頭在吃茶點呢,咱們趕緊過去吧。”纓寧隻覺得冤枉了婧珠,遂主動挽了珠姐兒的手一同往回走。


    紫棠與錢媽媽跟在後頭。


    “這衣裳怎的換了這麽久?”紫棠低聲問道。


    “這算是我不好,去馬車上拿了衣裳後,竟在侯府迷了路,後又被院內管事盤問了一番,才耽擱了時辰。”錢媽媽回道,隨後又添了一句“:這次珠姐兒倒沒出大錯,我到廂房時她乖乖坐著呢。”


    “曉得了,錢媽媽辛苦。”


    “替主子分憂是我分內事。”


    纓寧回到席間,隻見靈絡早已坐著聽戲,隻聽沒聽進去,也隻有她知道了。


    靈絡望著戲台上人影攢動,鑼鼓聲鏗鏘有力,一心隻想著剛剛大皇子的話,萬一聖上真賜了婚,她可咋辦,乖乖就範還是魚死網破?要是求娶的是炎宸便好了……


    看完戲,各家夫人小姐有的告了退,有的依舊陪著世子夫人喝著茶。


    紀家老太太紀夫人帶著小姐出了內園,與紀大人一道上了馬車打道回府。


    馬車上,纓寧與母親坐在一處說話。


    紀夫人早有話要問“:那席間的茶盞是珠姐兒打翻的?”


    ”寧兒不知,我隻聽到聲響,醒來便看到有婆子收拾了碎碗。後又去廂房尋了珠姐兒,倒沒什麽事,想必那茶盞也是沒接好,無意摔了地。”去廂房路上遇見的事兒,纓寧自然略過。


    “珠姐兒的母親去的早,許多事還要好好調教才是。她無家無親人,憂心焦慮做了出格的事也是人之常情,二姐兒與她一般大,其實擇人家我都一起相看著呢。”


    “母親可是操勞了,這裏裏外外的都要您打理,我該快點長大替您分憂才是。”


    “傻孩子,那時你都大了,定是要離開我的。”紀夫人憐愛地撫了撫七姐兒的頭。


    “我才不離開母親,我定要陪母親一輩子的。”難得在一處說話,纓寧肆意撒起嬌來,享受地抱著紀夫人的胳膊,隻覺得有母親真好。


    “你個小妮子,不嫁那還不成老姑婆啦,我才不留你。”楊氏假嗔了她一眼。


    纓寧隻甜甜回了一笑。


    楊氏又道“:再過五日便是仲秋了,每逢佳節倍思親,想當初我剛出嫁頭兩年,每到逢年過節便想起你的外祖母來,偷偷也流了不少淚。自古女子出嫁從夫都是不易的,以你二姐性子我倒不擔心,隻你我放心不下……”


    纓寧默默聽著母親的呢喃,對於她的婚姻大事,她不知如何開口。


    轉眼便仲秋了。


    仲秋節算個大日子,八月十五這一日,院子裏早早就搭了祭台,要在月圓之日祭月祈福的。做月餅的花生豆子也在昨晚上便浸下了。府裏給丫鬟們都發了一身新衣裳,賞了每人200文,那些不在主子身邊伺候的丫頭一早就給放了假,有家的回家團聚,沒家的在一處張羅了一桌吃食,這一下便有過節的氣氛了。


    滿園金桂飄香,天清如水。丫鬟們來來去去忙著布置香案,擺上了切成蓮花狀的西瓜,幾盤果子點心,一對大紅燭,又將月亮神放置於明月方向,中間擱了個剛出爐的大月餅。


    這祭月男子是不可在前頭的,紀夫人攜了幾個姐兒姨娘,燃了三根香,雙手合十,對著月亮神拜了三拜,紀母嘴裏念念有詞,說了些神明保佑,一家人身體安康,事事順遂,家族興隆的話。


    大夥兒閉著眼個懷心事,隻盼著月亮神能顯靈。


    纓寧對著當空明月,心裏默念著祖母康健長壽,母親日日舒心,二姐能找個良人……老夫人盼著大哥兒能金榜題名,紀家代代昌榮;而二姑娘想著自己婚事,盼望趙姑娘的事趕緊了了;婧珠則注意著後頭的紀三公子,隻盼他能注意她兩眼……


    主母帶頭祈了福,上了香,便開始分月餅了。多少個人便要切幾塊,多一塊少一塊都不可。


    月餅以磨成細沙狀的板栗,花生,杏仁為餡,酥粉黃金麵為皮,印上團花圓月吉祥圖案。入口皮薄油潤,餡料甘飴甜香。一旁圓桌上早備好了桂花釀,月餅吃多油膩,配上清甜的桂花酒最適宜。


    京都的仲秋還有個熱鬧的習俗,便是將白紙糊的燈籠,繪上鳥獸蟲魚富貴吉祥圖案,內燃紅燭,高懸於屋簷之上,掛的愈高寓意愈好。平常人家無高院,大都在庭院裏立了根竹竿,掛於上頭。而鍾鳴鼎食之家則將燈籠高懸數丈,彰顯身份地位。遂今夜的京都滿城燈火,點點燭光與皓月爭輝。


    一家子人圍坐在石桌旁,品酒賞月,倒也溫馨。紀老夫人年紀大,熬不了夜,遂最先回去了,隨後紀大人與紀夫人也相繼離開。最後留了幾個姐兒在園子裏一處熱鬧。


    婧珠一人獨坐於桂樹旁,喝著桂花釀,想是思念親人了。二姐兒有些不忍,遂去拉了她過來一道喝酒。


    “這桂花釀好喝,卻沒勁,要不我去拿來梨花白,今春釀的,可帶勁了。”二姐兒提議。


    五姑娘倒有些踟躇“:這萬一喝醉了可要挨罵的。”


    纓寧卻想嚐嚐好酒的滋味。


    二姐兒慫恿著“:無事,今日是佳節,喝酒助興也隻這一回,況且母親姨娘也都睡了,咱們喝了酒收拾了,再睡一覺,明日起來啥事也沒有。”


    隻等幾個姐兒一點頭,二姐兒立馬就張羅起來,叫了婆子丫鬟擺了一桌子的好菜,拎了一壺梨花白。


    還未入口,一股酒香飄來,不似桂花釀甜膩膩的味兒。纓寧輕輕噘了一口,被辣地吐了吐舌頭,砸吧砸吧嘴,回味甘甜,是壺好酒。


    婆子鬥膽教了猜酒令領了賞,幾個姐兒竟開始劃起拳來,你一言我一語,一來一回,三杯酒下肚,都開始迷糊起來。婧珠隻看著月亮發呆,燒酒一杯接一杯當水喝起來,二姐兒搖搖晃晃奪下了她手中的酒盞,“:喝酒助興,你這是幹嘛。”


    婧珠無話,待半響,竟嚎啕大哭起來。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可是要害我們呐。”二姐兒趕緊捂了婧珠的嘴。


    婧珠邊哭邊道“:你們富家小姐,父母庇佑,個個高高再上的,竟還不許我哭了。”


    二姐兒有點不知所措,婧珠抹了抹眼淚繼續道,“:我母親生前最疼我,雖不似你們富貴,可也是被寵著的。她許我仲秋節帶我去看燈火,我最愛蓮蓉的月餅,她便說親手給我做,母親說她沒爹娘,我就是她心肝寶貝,可就連母親去世了,外祖家也不曾來看一眼……。”


    二姐兒有些動容,拉了婧珠的手,稀裏糊塗說了些安慰的話。


    “我發誓定要比他們過的好,讓他們一個個都後悔去……”珠姐兒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連著二姐兒也抽泣起來,跟著說胡話“:你母親是個好的,可是你說婚姻大事怎就不能自己做主呢,什麽門第之差,什麽媒妁之言,統統都是害人,害死人了……”


    纓寧迷迷糊糊地隻聽見有人狼嚎鬼叫的,自個趴著石桌沉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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