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抬起頭,心裏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小檀已經快步走了出去,不過片刻聽得環佩夾雜著腳步聲響,進了隔壁的雅間。小檀也挑簾進來,走到琉璃身邊低聲道,“大娘,來人說是大娘的親姑母,臉色似有些不大好。”


    親姑母?琉璃的心不由一沉,庫狄延忠有兩個姐妹,大姐聽說是遠嫁的,她不曾見過,那妹子卻是嫁入了一戶高門做滕,似乎也是有品級的貴人,她一年也來不了兩次庫狄家,每次卻都整得聲勢浩大。看庫狄延忠的那架勢,恨不得黃土鋪地,淨水灑街的去接他這個妹子。琉璃對這位姑母也無法不印象深刻,因為她每次看向琉璃的眼光都好像是在看著一隻流浪狗。當然,比起珊瑚來,她還算好的——姑母大人看向珊瑚的眼神,就像看見了一堆垃圾。


    琉璃經常十二分的納悶:難道哥哥娶了胡人,居然比妹妹去做妾還丟臉麽?這算是什麽邏輯?姑母和曹氏不應該正好同病相憐麽,為什麽她最看不起的卻是曹氏?據說這位姑母也是有一個兒子的,隻是似乎沒有來過庫狄家。對了,她嫁的就是什麽“洗馬裴”家的裴都尉,住在高門雲集的永興坊……想到此處,琉璃不由看了裴九一眼——自己跟這些姓裴的難道是八字不合?


    裴九已經簽下名字,又把文書交給了史掌櫃,見琉璃看向自己,便微笑道,“庫狄大娘先招待貴親要緊,夾纈尺寸稍後再議不遲。”


    琉璃隻得點頭致歉,帶著小檀走到隔壁雅間。一眼便看見小姑母庫狄氏陰鬱的臉,她生得與庫狄延忠頗有幾分相似,五官甚是精致秀麗,隻是此時那張雪白的芙蓉秀臉直如能滴下水一般,她背後站著兩個衣飾華麗的婢女,眼神也頗為不善。琉璃垂下眼睛,深深的一福,“琉璃見過姑母。”


    庫狄氏冷冷的看著琉璃:她的氣色看起來還不錯,但梳著胡人的發式、穿著胡人的衣服,又在胡人店裏做畫師,這算是怎麽回事?庫狄家的臉都要給她丟盡了,虧自己以前還認為她好歹算是知禮的!


    琉璃見庫狄氏久久不開口,心裏知道她是真的惱了,也不知庫狄延忠和曹氏跟她說了什麽,想了想隻得低聲道,“琉璃沒有稟告姑母就住到了舅父家,是琉璃不對,隻是事急從權,若非如此,琉璃今日已是教坊的一名女樂,琉璃雖然愚鈍,卻也不願去做那賤戶,給祖宗蒙羞。”


    庫狄氏震驚的瞪大了眼睛,“教坊女樂?你為何會去當教坊女樂?”


    原來庫狄氏是今日午前到的庫狄家,這次她原是有些打算的,第一個要見的便是琉璃,沒有見到人便再三追問,後來還是曹氏悄悄告訴她,琉璃如今已經住到了她那胡人舅父家中,聽說還在西市拋頭露麵的給胡人店鋪做什麽畫師,那胡人甚是囂張,不但不許他們接琉璃回去,還逼著他們同意以後琉璃的婚事也須由他們做主。


    庫狄氏頓時勃然大怒,此事欺人太甚,那胡商真當庫狄家無人麽?再者,若是讓那胡商做主把她配了人家,她的打算豈不是要落空?雖然家裏還有個珊瑚,但珊瑚生得不及琉璃不說,性子也是不好拿捏的,卻不是合適的人選!因此她打聽清楚了地方,便氣勢洶洶的帶人來找琉璃,倒是要看看這個一貫怯弱的侄女如今成了什麽樣子,沒想到琉璃卻會說出什麽教坊女樂來。


    琉璃心裏微微一鬆,臉上也帶出了幾分驚詫的神色,“阿爺不曾跟姑母說麽?庶母從一年多前便定下要將琉璃送入教坊,二月初一就是參選之期。琉璃原也不敢不去的,恰好晦日那天從郊外回來之時,庶母不許琉璃坐車,琉璃跟不及車便迷了路,幸得遇見了舅母。舅父見琉璃形容狼狽,阿爺又上門來要接琉璃去參選,舅父知道了教坊的事情,一怒之下便不許琉璃再回去。”


    庫狄氏越聽越驚,卻也知道此事重大,琉璃絕不敢撒謊。她心中暗恨:阿兄做出這種丟人的事情也不跟自己說一聲,好在自己是先找了琉璃而不是安家,不然一分說起來,豈不是自取其辱?誰家舅父忍得自家外甥女被送入教坊?


    這樣一想,她心裏的盛氣不知不覺便泄了七八分,看著琉璃的眼神也變得柔和起來,又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半年多不見,琉璃個子似乎高了不少,眉目也更見清麗,雖然一身胡服,卻舉止大方神態嫻靜,倒是更加出落了……


    琉璃本來見她神色緩和下來,心裏已是有了幾分篤定,卻看見她這樣上上下下的看著自己,忍不住又有些發毛,忙笑道,“姑母可要用些什麽?西市有極好的酪漿。”


    庫狄氏擺了擺手,對琉璃露出了一絲笑容,“你先坐下說話。”又回頭看了自己的婢女一眼,那兩名婢女忙退到了門外,小檀猶疑了片刻,見琉璃無奈的給自己丟了個眼色,隻得也轉身退了出去。


    琉璃走到庫狄氏對麵靜靜的跪坐了下來,恭敬的看著庫狄氏,心裏卻已經警惕到了極點,庫狄氏見她舉止合度,暗暗點頭,笑得越發和善,柔聲道,“大娘,你今年便十五了,日後可有什麽打算?”


    琉璃心裏一緊,隱隱猜到了幾分,垂頭道,“此事阿爺已讓舅父做主,琉璃不敢有什麽打算。”


    庫狄氏冷冷的哼了一聲,“你舅父不過是胡商,認得的也是些商賈之輩,你難道也想嫁個胡人不成?”


    琉璃心裏苦笑一聲:隻怕還真沒有啥正經的胡商人家能看得上自己,麵上隻能保持謙卑模樣,隻是重複道,“此事自有舅父做主,琉璃不敢置喙。”——她在安家住了這半個多月,隱隱知道安家與在朝的胡人官吏都頗有些交情,想來這位姑母不過是個高門的媵妾,安家還真未必會有多畏懼她。


    庫狄氏見琉璃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心裏的火氣又慢慢拱了起來,聲音也高了兩分,“你到底是庫狄家女兒還是那胡人家女兒?此次來之前,姑母已跟你父親說好,你的婚事不能由那胡人做主,姑母這裏自有大好姻緣,總不能任由你嫁了胡人,辱沒了庫狄家的門庭!”


    琉璃心道果然如此,暗暗冷哼了一聲,卻隻是低頭不語。庫狄氏見她神情還算安順,聲音便緩了下來,“你也知道,姑母嫁的裴府是洗馬裴的嫡支,門庭最是高貴不過,裴家的嫡長子二郎更是長安有名的年輕俊傑,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貴重,去年已然舉明經出仕,轉眼便要平步青雲的。他娶的夫人至今沒有生養,因此上要尋一門貴妾,嫁過去便要跟去任上,比正經夫人也不差什麽,生了兒子更是洗馬裴家正經的長子長孫!”


    說到這裏,庫狄氏看了琉璃一眼,隻見她還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微覺泄氣,隻得接著道,“這樣的好親事,姑母第一個便想到了你。你且想想,你雖是良家,容貌又好,卻長得太似胡人,高門絕不會娶你為妻,如今差些的人家又要挑嫁妝,難道你要嫁到那小戶人家去終日操勞不成?還是真的嫁個胡商,做個胡婦?若是嫁入裴家,除了名頭略差些,哪一樣不是最難得的?你卻不知,姑母今日隻略提了提,那曹氏就恨不得跪下求我將珊瑚帶攜過去,姑母想著那珊瑚如何能跟你比,這才來了西市找你,你若能爭氣,這好事便是你的……”


    琉璃此時如何不明白,姑母嫁的裴家要給嫡長子納妾,姑母自然想著拉個自己人進去,也好在後宅再有個幫手,什麽貴妾,什麽長子,好大一個月餅,可惜卻不是自己好的那一口!隻是,若是按她所說,此事絕不是她能一個人妾能做得了主的,所以才會讓她“爭氣”——“爭氣”她是不會的,“放氣”她倒是有十成十的把握。想到此處,琉璃低聲道,“多謝姑母抬愛,隻是琉璃是個膽怯沒見識的,不能與姑母相比,如何能配上裴家的門庭?”


    這話庫狄氏倒是愛聽,笑道,“你怕什麽,凡事自然有姑母安排,你過兩日便回家去,到時隻要打扮得體體麵麵的跟姑母去遊一次春,你這樣的人才,還怕裴二郎看不上?”那裴二郎眼光的確是高,以他那脾性,她原本也沒有指望這個長著胡人麵孔的侄女兒,沒想到那邊卻說他已改了口,說是胡漢不論,一定要絕色又聰穎的,這才讓她動了這個心思,想來琉璃還真說不定能合了他的眼緣……


    琉璃心裏卻安定了一些:原來還要相親,這就是八字還沒一撇呐!不過能不冒險還是不冒險的好,她搖頭道,“此事姑母還是與舅父商議為好,琉璃不敢自專。隻是說到回家,琉璃隻怕若真回了家,未必能平安等到遊春之日。”


    庫狄氏聽了她頭半句話本想發火,聽到後半句卻又一愣,她是大家族的後宅婦人,如何不明白這話隻怕不是危言聳聽。看琉璃這樣大約也是動心了,隻是不敢惹了舅家,也不敢回去,這樣的軟性子倒也好,至於那胡人,她自有法子拿捏他!庫狄氏便點了點頭,“也罷,姑母便去找你舅父說話!你且在家等著,再莫拋頭露麵,須知名聲不好聽。”說完便站了起來,昂然而去。


    琉璃略低著頭起身送她出去,見她身影已經消失,才回頭對小檀急促道,“你快去找舅父舅母報信,說是姑母要接琉璃去春遊,實則是給人相看。請舅母一定幫琉璃推脫,若實在推不開……便一定要堅持讓我那妹子珊瑚一道去,以免讓人說嘴。”


    小檀忙應了一聲,向外跑了出去,此時院裏無人,琉璃的臉頓時垮了下來,心裏鬱悶無比:這就是人在畫室坐,禍從天上來?還是天下當妾的都很喜歡介紹別人從事這項職業?她恨恨的長出了一口氣,才沉著臉走進自己的畫室,迎麵卻看見了一張微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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