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裏的蠟燭早已經熄滅了。沒有月亮的時候,長安的夜晚是一片真正的漆黑,琉璃即使睜大了雙眼,也隻能隱隱看見一個窗子的輪廓。遠遠的似乎有梆梆的打更聲傳來,一下,兩下,三下,應該是三更時分了,她卻一點睡意都沒有。


    其實琉璃並沒有失眠的習慣,尤其是到了安家之後,在這張舒適的廂式雕花**,她的睡眠一直很好,隻是今天白天聽到的那三個字,實在有些太過震撼,而史掌櫃後來說的話,又太過離奇,那背後似乎有些什麽東西,讓她想不明白。


    按照史掌櫃的說法,裴行儉這個名字如今在大唐的官員和世家中幾乎是無人不曉,他都曾在與客人的管家們閑聊時聽到過兩三次。但究其原因,既不是他的書法,也不是他的智謀,而是四個莫名其妙的字:“天煞孤星”。


    至於這四個字的由來,前麵半截琉璃是大致知道的:裴行儉出身洛陽裴嫡支,父親是聲名卓著的一代名臣,兄長是萬人莫敵的一代名將,裴家因世代鎮守洛陽,自然就投入了當時在洛陽稱帝的王世充麾下。裴氏父子在洛**深蒂固,威望又高,頗受王世充猜忌排擠,便密謀投奔故交李淵,不料慘遭出賣。王世充一怒之下屠了裴氏三族,而裴行儉就是這個大家族裏唯一幸存的遺腹子。


    至於故事的後半截,她還是第一次聽說,裴行儉十五歲喪母,十八歲從大唐頭號貴族學院弘文館舉明經出仕,當年便娶了兵部陸侍郎的女兒,結果第二年長子夭折,過了兩年,陸氏又因難產去世,一屍兩命。自此之後,他便被認定是大唐頭號天煞孤星——全家,乃至全族都被他克死了,難道還有比他命更硬的人麽?


    想到這種荒誕卻廣為流傳的說法,想起那張總是溫和而略帶疏離的臉,琉璃隻覺得既困惑又不平:洛陽裴氏家族的事情是亂世中的悲劇,怎麽能怪到一個還沒有出世的孩子身上?至於女人難產,孩子夭折,在這個時代是何等司空見慣的事情,又怎麽成了他是天煞孤星的鐵證?如今他並不是什麽大人物,這個名聲怎麽會傳得如此路人皆知?單從史掌櫃那句“沒想到他竟是這樣一副和善的模樣”就可以想見他的名聲被傳到了何種地步!此外,在這個講究出身的時代,他八九年前就已經以那樣根正苗紅的方式出仕,為什麽直到如今依然是個九品的官員?


    無數問題一個接一個的在琉璃腦海裏翻騰,在朦朧睡去之前,她突然想起似乎在哪裏看到過一筆,裴行儉是有妻有子的,有一個兒子好像後來還當上了宰相。他並不是真的天煞孤星,而這世上原有一種人,是經霜雪而越加傲岸……她舒了口氣,放心的睡了過去。


    第二日一到畫室,琉璃便立刻找出了裴行儉上次留下的幾張字,左右端詳了半日,挑了兩張,讓小檀拿到相熟字畫店裏去簡單裝裱一番——裴行儉遲早會建功立業,他的字到時大概也能值點錢吧?就算不賣,留著做傳家寶也不錯。到老的時候,自己可以得意的跟孫子說,“你奶奶當年給女皇陛下做過衣服,給高宗陛下畫過屏風,還讓裴大將軍寫過字……”這樣的人生,也很不錯啊!


    還沒等琉璃yy完,門口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門簾挑處,露出了武夫人笑盈盈的臉,進門便道,“唉,總算是有合用的屏風了!我這幾天可是一頓好找,最後還是母親那裏找到了一架金絲楠木的插屏,真真是再難得不過的,足有五尺多高,邊框底座一木貫通的不說,雕工也極精細,四麵都是透雕的蓮花卷草紋,我把尺寸都量好了,你來看看!”說著就從袖子裏拿出了一張紙箋。


    琉璃看了一眼,上麵記著是三尺九寸高,兩尺三寸五分寬,插屏這樣算是尋常尺寸的。隻聽武夫人問道,“若是要畫,幾日能得?”


    琉璃想了想,覺得還是說得保守一些的好,“有個十幾天總是夠了。”


    武夫人笑道,“那不是佛誕日之後就好?時間倒是富富有餘。你準備畫些什麽,又題些什麽字樣?”


    琉璃心中早已有了腹稿:在這幅屏風裏,畫其實隻是配角,重要的是詩,以及寫詩的那筆字。而她想來想去,有印象的長詩也隻有一首《春江花月夜》。上一世裏,她臨摹過一副同題的水墨畫,也一筆一畫的臨摹了配畫的這首詩。琉璃雖然對詩歌不大感冒,但那首長詩配上畫麵的意境給她留下的印象實在太為深刻,以至於現在還能記下來十幾句,就算不到原詩的一半,想來也夠用了。她如今的打算就是把這幅畫和這首詩都照搬過來——《春江花月夜》此時應當還未問世,她隱約記得這首詩的來曆據說是有幾分不可靠的,倒是正好。


    琉璃笑著把自己的想法大略說了一下,武夫人連連點頭,“春江花月夜,這名字就好,你說的那詩聽上去也好,原來的屏風裏麵也是一幅畫,是閻立德畫的什麽《行獵圖》,十分無趣,我回去便拆了它!”


    閻立德?初唐畫壇第一名家閻立本的哥哥……武夫人居然要拆了他的畫換上自己的,琉璃隻覺得一滴冷汗滑落額角,壓力頓時大增。誰知武夫人看著她,又笑了一笑,“倒是忘記說了,這幾日或許會有人來點名讓你畫花樣,你若為難,隻要把魏國夫人柳氏之事如實說了便好。”


    琉璃的冷汗頓時便嚇幹了,怔怔的看著武夫人,她這是什麽意思?


    武夫人奇道,“你發什麽怔?想來問的人一多,那柳氏自然不好再難為你。”


    琉璃垂下眼簾,苦笑道,“此事不算什麽,怎好勞煩夫人掛心?琉璃能如今這般給夫人畫屏風就好,畫不畫花樣又有甚打緊?”這位武夫人也不知是真天真還是假天真,以柳夫人如今的權勢,自有一千種法子來收拾自己。若是讓她以為自己到處訴苦,壞了她的名聲,不定會招來怎樣的災禍!


    武夫人搖頭笑道,“你總是這般謹慎!那柳氏最是橫蠻,人所皆知,你這樣的手藝,怎麽能就此埋沒了?我母親昨日請幾位夫人來家中做客時,特意讓她們看了你做的那夾纈披帛,又提了提你,人人都說想讓你幫她們也做兩條呢!我母親說,正要讓她們都知道柳氏的所為。”


    琉璃低頭盯著自己的袖子,就像上麵突然多出了一個洞。她現在明白了,眼前這武夫人是真的傻,這事還能直接告訴自己?她難道看不出來,這是她母親揚老太在給柳夫人使絆子?而她琉璃就是身負重任的……那塊西瓜皮,就算摔不著柳夫人也能惡心她一下。這些貴婦自然樂得看熱鬧,隻是,有人想過西瓜皮的下場沒有?她在心裏歎了口氣,抬頭笑道,“楊老夫人真是熱心腸,琉璃多謝她了。隻是要畫這插屏的畫卻極要靜心,明日起,琉璃就會在家閉門作畫,便是沒有魏國夫人的事情,那些夫人也隻怕要過些日子才有閑能接待。”


    武夫人點頭道,“這倒也是。”她並不太明白母親的那些彎彎心思,在她心裏,自然這屏風才是第一等要緊之事,聽琉璃說得如此鄭重,倒多了幾分歡喜。


    琉璃忙又問,“依夫人所見,這畫是上色的好,還是水墨的好?”


    武夫人果然便拋開了那些思緒,皺著眉頭思索了半日才道,“我是喜歡上色的畫,記得見過一幅青綠的山水,甚是好看,隻是這屏風上若要配上詩賦,隻怕還是水墨的更合適些?”


    琉璃心裏鬆了口氣,隻順著她的意思又說了些屏風的構圖、風格,又厚著臉皮吹了一通這屏風畫會如何清雅絕倫——她的畫也就罷了,但裴行儉的書法,《春江花月夜》的名句,難道是鬧著玩的?武夫人走時果然一臉夢幻,一個字也沒再提起柳夫人的事。


    琉璃看著她的背影,無聲的搖了搖頭,超齡少女這種人,原來哪個時空都有會!她轉身回到屋裏,小檀在一邊笑著問道,“大娘,今日那兩張字是誰寫的?今日書畫店的米掌櫃讚歎了半日呢!”


    琉璃奇道,“你不知道麽?自然是那位裴九郎的。”


    小檀滿臉都是訝然,“是那位天……”看見琉璃微沉的臉色,忙捂住嘴巴,把後麵三個字咽進了嘴巴裏。


    琉璃歎了口氣,昨天小檀聽說了裴行儉的事情,就嘖嘖稱奇的把“天煞孤星”四個字掛在了嘴邊,自己忍不住拉下臉來說了她一句,現在她倒是不說了,心裏顯然卻還是這樣想的。隻是看著小檀捂著嘴,眼珠骨碌碌亂轉的樣子,琉璃撐不住還是笑了起來,“罷了罷了,我不是怪你,你須知道,武夫人這屏風還指望這位來幫著寫呢,待我畫好之後,說不定還要你去請人,若把這幾個字說溜了口,那可如何是好?”


    小檀放下手,眼睛笑得彎彎的,“婢子再笨,當麵怎會說出來?”


    琉璃笑道,“是是是!小檀你伶牙俐齒,名震西市,如何會說錯話?”


    兩人說笑了片刻,琉璃便開始磨墨,想把記憶裏的那幅《春江花月夜》勾出個大樣來,才動了幾筆,史掌櫃卻匆匆的走了進來,皺眉道,“大娘,外麵有位鍾娘子,指名道姓要見你,看那架勢,仿佛是官家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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