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的一聲巨響,琉璃沒有回頭,也知道是安家的那扇黑色木門斷然合上的聲音。初秋的早晨已有了幾絲涼意,琉璃抬起頭,看著頭上的天空,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轟然關上的大門,手裏拿著小小包裹的標致女子,以及她無語望蒼天的茫然表情,這意味深長的一幕,頓時吸引了街上來往人群的注意,先是從頭到腳的打量,接著就是交頭接耳的議論,“這不是那安家麽?那是他家什麽人?”


    琉璃站了片刻,估摸著看見這一幕的人已經夠多了,才慢慢轉身往懷遠坊的西門走去,坊內光明寺的悠悠鍾聲和那些好奇的指指點點,直到她走進了崇化坊才終於消停了下來。


    小街深處,庫狄家的大門一如往常的虛掩著,門口被粗粗的清掃過,看門的普伯卻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琉璃搖頭笑了笑,邁步走了進去。


    阿葉正在院子裏晾曬衣裳,抬頭看見琉璃,不由一呆,下意識的想行個禮,卻注意到她身上隻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月白色衫子並湖色襦裙,手裏拿著一個藍底白花的粗布包袱,背後更是不見一個奴婢,與前兩次回來的情況大不相同,她眼珠轉了轉,還是笑道,“這不是大娘麽?今日如何回來了?”


    琉璃並不理會她,隻淡淡的問,“阿爺可在家中?”


    阿葉心頭疑惑,還是點了點頭,琉璃徑直向上房走去,阿葉看著她的背影,皺了半天眉頭,突然一拍腿便跑了出去。


    庫狄延忠並不在正房之中,而是坐在東間看書,突然看見琉璃挑簾走了進來,也吃了一驚,脫口道,“你怎麽回來了?又有什麽事不成?”


    琉璃行了一個福禮,才答道,“琉璃無意中惹怒了一家貴人,致使舅父家的夾纈店被關,無顏再呆下去,故此回家暫且煩擾父親幾日。”


    庫狄延忠更是驚訝,忙道,“你得罪了哪家貴人?”


    琉璃淡然道,“是當今皇後的母親魏國夫人。”


    庫狄延忠頓時臉色大變,站起來指著琉璃道,“你怎能得罪了她?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琉璃看著他的臉色,微笑起來,“阿爺敬請寬心,女兒惹的事情並不算大,自能解決,最多也就在家住上兩日而已。”


    庫狄延忠狐疑的看著琉璃,半響才道,“你自己惹出的禍,自己想法子解了,莫要連累家中才好。”


    琉璃垂眸點了點頭,“這是自然,請阿爺著人將琉璃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一下。”


    庫狄延忠猶豫片刻,習慣性的左右看了看,才想起曹氏剛才已帶了珊瑚和青林去了坊內的布莊,揮手道,“你自去院子裏找人收拾就是。”


    琉璃轉身到了院子裏,阿葉早已不見,惟有一個做灑掃粗活的仆婦還在忙碌,琉璃便叫了她過來開了房門。那小房間早已落了一層的灰,又堆了若幹雜物。琉璃讓仆婦打了水,兩人一起動手,剛剛大致收拾到一遍,就聽背後傳來了一陣清脆的笑聲,“這不是姊姊麽?怎麽不在那安家住著,又要回咱們家了?也不嫌這房子委屈了你這個嫡長女?”


    琉璃直起身子,看著門口珊瑚那張幸災樂禍的臉笑了笑,“最多也就住個一兩夜的,沒什麽委屈不委屈。”


    珊瑚一怔,細細的眉頭皺了起來,又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番,冷哼一聲便轉身去了上房。琉璃見屋子裏雜物已清了出去,那張床榻上也已坐得了人,便丟下抹布,到井邊洗了洗手。手上的水還未擦幹,上房便傳來了曹氏的尖叫聲,隨即人便衝了出來,看見琉璃眼睛都紅了,指著琉璃的鼻子罵道,“你這賤人,在外麵惹了禍就想躲回來麽?還想連累全家人不成?還不給我滾出去!”正要滔滔不絕的罵下去,琉璃看著她笑了起來,“庶母,你可知道琉璃是因何得罪了魏國夫人?”


    曹氏不由一愣,琉璃的語氣依然平緩,“魏國夫人惱了琉璃,不過是因為琉璃的花樣畫得還好,她幾次三番想讓女兒去她家做客戶,許諾一去便是管事娘子,但琉璃卻不願為人奴婢。魏國夫人這才一怒之下關了舅父的夾纈店,讓琉璃無處存身。庶母,你讓琉璃滾出去自然容易,隻是魏國夫人若是上門來要人,不知庶母是不是準備拿珊瑚來抵數?隻是珊瑚的畫兒能不能入了魏國夫人的眼,那就難說了。”


    曹氏頓時說不出話來。琉璃看了她一眼,悠然的走回了房間,走到門口回頭一看,果然曹氏又往上房去了。


    過了片刻,門簾一挑,卻是庫狄延忠帶著曹氏沉臉走了出來,看見琉璃還在收拾房間,冷冷道,“還收拾什麽?跟我上車去!”


    琉璃歎了口氣,轉身道,“父親是要女兒現在就去魏國夫人那裏自寫文書麽?”


    庫狄延忠道,“那是自然!那魏國夫人說封店便能把店封了,留你在家中,難道還等著她過來拆了房子不成?”


    琉璃笑著搖了搖頭,“父親此言差矣,魏國夫人既然能把舅父家的店封了,對女兒自然是勢在必得。須知要自賣為奴,也有價錢高低之別,父親覺得是送上門去價格比較高,還是等著她們上門來買價格會比較高?”說完,眼光在庫狄延忠背後的曹氏臉上轉了一轉。


    庫狄延忠還未說話,曹氏已是心動了。自打上回琉璃拒絕了兩家的聘禮,她就一直肉疼無比,此刻既然有機會再賣琉璃一次,若是能賣出好價錢來,珊瑚的嫁妝不就有了著落?她忙拉了拉庫狄延忠的袖子,低聲道,“要麽,先打聽打聽再作打算?”


    庫狄延忠原就是被她挑唆著過來的,此刻又聽她這麽說,隻得皺起眉頭甩手走了出去。琉璃也不管他們如何謀劃,回頭先讓仆婦把屋子裏唯一的胡凳拿出去洗幹淨了晾在院中,又從櫃子裏抱出席褥在外麵晾曬。


    就聽一陣腳步聲響,琉璃一回頭,看見珊瑚走了過來,滿臉都是冷笑,“你倒還有心思收拾這個,莫以為阿爺今日沒有趕你走,你就能在這裏賴下去!我問你,上回你從我這裏搶走的鏡子和珍珠頭麵呢?還不趕緊還給我!你遲早不過個賤婢,也配用這些好東西?還有上次你給我那巴掌,如今也該還還利息了吧。”說著又走上了幾步。


    琉璃看著她嫣然一笑,“珊瑚,你可知道,良家子若要為婢,須得自願自賣?否則,就是爺娘賣子女,也是要挨板子的!你想想看,若是魏國夫人的人上得門來,我跟他們提,我隻有你這一個妹子,一定要同甘共苦,否則絕不自賣,那事情又會如何?”


    珊瑚臉色一變,尖聲叫道,“你敢!”


    琉璃忍不住笑出聲來,“妹子,你說姊姊到了這一步,有什麽是不敢做的?隻是我們姊妹一場,你若討好討好我,姊姊說不定心情一好,屆時也就不提了。”


    珊瑚站在那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臉色精彩無比,半響才跺腳尖叫道,“阿爺,阿娘,琉璃說要把女兒和她一起賣了!”


    曹氏和庫狄延忠急忙忙的跑了出來,珊瑚奔過來拉了曹氏的手把琉璃的話又說了一遍,曹氏的臉色頓時就青了,怒道,“琉璃,珊瑚說的都是真的?你竟然還要害人不成?”


    琉璃一麵拍打被褥,一麵淡然道,“琉璃倒想息事寧人,是珊瑚鬧著不肯放過我,又是來要東西又是來打人,琉璃隻好嚇了她一嚇而已。去魏國夫人府的事情說來原與他人無關,是琉璃自己惹的禍,自己須得擔著,隻是若是這兩天有人還要跟女兒過不去,那女兒心情惡劣之下,也沒什麽不敢做的!在魏國夫人眼中,琉璃此刻隻怕已是她的囊中之物,既容不得此物不在她府中,自然也容不得此物被他人損壞,阿爺和庶母若覺得咱家不怕她的怒火,不妨打殺了琉璃試試!”


    曹氏又是氣又是怕,想罵幾句卻不敢開口,隻能用力推了推庫狄延忠。庫狄延忠也覺得琉璃的話一句比一句刺耳,想了一想才道,“你就回自己的屋裏呆著,自然無人來招惹你,你也記住了,你是庫狄家的女兒,若真是做出什麽事情來,自然打殺得你!”


    琉璃拍了拍手上、衣上的灰塵,微笑著福了一福,“女兒恭候父親處置。”


    庫狄延忠看著琉璃的笑臉,氣得手都有些抖了,再也說不出話來,冷哼一聲走了回去。曹氏也恨恨的瞪了琉璃一眼,拉了珊瑚跟在後麵。


    琉璃搖頭笑了笑,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接著收拾桌椅等物。這一日,果然沒有人進來煩她,隻有青林偷偷在門口看了一眼,見沒有什麽熱鬧可看,也就走了。連一日三餐都是仆婦送進來的,飯食上倒也不算苛刻。


    到了晚上,這小房間已被琉璃收拾得整齊潔淨。隻是坐在小**,她突然發現自己實在有點可笑:她明知道隻會睡一兩夜,居然也不能容忍這房間裏有邋遢的地方,就好像她明明已經是這個時代的人,居然還總想著能像以前那樣幹幹淨淨的活著,大概就是這該死的潔癖,才終於把自己搞得無路可退吧?而如今,她已經無法再後退一步,這種豁出去的感覺,其實還不錯,不就是比無恥的人更無恥,比冷血的人更冷血麽?也許隻有如此,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一口氣吹滅了床邊的蠟燭,琉璃望著窗外出了一會兒神,小檀的信都送到了,舅父所托的人也應當已經把自己回家了的消息告訴柳夫人那邊,明天,或許會是精彩的一天!


    ..晚上應該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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