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宮北坡的環山長廊,是後宮裏最陰涼的去處,長廊背靠山崖,麵臨山穀,就著山勢蜿蜒曲折,倚欄而坐時清風拂麵,不但琉璃平日愛來此坐坐,也是宮女宦官們閑暇時最愛來的地方。


    此刻正是日頭最烈的時分,往日裏長廊上三五成群的人影卻蹤影不見,靜得能清清楚楚的聽到山風吹過時帶起的聲音。琉璃站在一根朱紅色柱子邊上,那柱上繪的盤龍十分傳神,鱗片都似乎微微凸起,她細長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撫摸著柱子上的圖案,臉色平靜,耳朵卻有些發紅。


    裴行儉站在離她不到兩步的地方,看著她不語,半響才低聲道,“琉璃,今日讓你受了這麽大的驚嚇,是我的不是。以後不會了。”


    琉璃下意識的想說一句“無妨”,突然覺得不對,他和皇帝說出婚約的事情,無論如何也算不上“這麽大的驚嚇”,他的意思是……她不由抬起頭來,“你怎麽知道?”


    裴行儉的微笑明亮清澈得就如他背後的天空,“我自然知道。”


    琉璃心頭越發驚疑不定,“你到底知道什麽?”


    裴行儉看著她迷惑的表情,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我自然是什麽都知道。” 頓了頓又道,“我隻是沒想到,你竟然沒有提到我。”


    琉璃驚訝的睜大了眼睛,他什麽都知道?他的意思是,他知道聖上要納她入宮,他也知道自己不會同意,他隻是沒有想到自己沒有說出和他的婚約,所以他就自己去跟皇帝說了?他挑了那個時間,來回那些話,提那個要求,難道根本就是早已算好了的?他到底是太聰明還是太糊塗?他既然什麽都知道了,難道不知道這樣很可能會激怒皇帝?還是說,他不惜激怒皇帝,也要說出……


    胸口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往上湧,琉璃轉過頭去,不敢讓他看見自己的眼睛。良久才壓下那點情緒,低聲道,“你是怎麽知道的?難道真是能掐會算?”他明明是奉命去了前殿,怎麽能知道寢宮裏發生了什麽?便是門口的宦官也不會容他在外麵聽壁角啊難道他真像傳說中那樣掐指一算,什麽都知道了?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片刻後才無奈的搖頭,“這是什麽話?知道這些還需要能掐會算麽?隻要會察言觀色便足矣。”昨日夜裏他聽到了內侍們議論,有個庫狄畫師如何救了大家的性命,當時驚喜之餘,就有些擔憂了,今日再看見聖上看她進去時的眼神,還有什麽不明白?何況聖上還說了一句“說到救駕之功,朕差點忘了”待他算好了時間,想好了該回的話的再過去時,聖上的臉色,看見自己的眼神,已經把什麽都告訴他了:她果然回絕了那份恩賞,卻沒有把自己說出來


    琉璃低頭想了一遍,倒也隱約明白了幾分,忍不住歎了口氣,“你既然會察言觀色,難道沒看出聖上差點惱了麽?還那樣不管不顧的直說出來,若不是昭儀在,今日還說不定會如何。”


    裴行儉輕聲的笑了起來,“琉璃,你總是小看我。”


    琉璃一怔,裴行儉目光平靜的看著她,“既然是我們之間的約定,你都不懼,我又懼怕什麽?難不成你一直隻想著要自己擔著此事?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人了?”


    琉璃隻覺得無話可說,沉默良久才道,“我隻是覺得,或許還不必說,其實昭儀已經替我求了情,你也不必這麽急著說出來的。”


    裴行儉輕輕的搖了搖頭,他本該早些說出來的,他本該更相信她,結果到底還是遲疑了片刻。至於到了後來那份上,他怎麽可能還不說?他今日說了,聖上就算一時有些惱,卻不會真的如何,但他若是不說,這宮裏卻有太多急著取悅聖上的人,她再聰慧謹慎,又怎麽能抵擋得住那麽多算計?無論如何,他不能讓她冒這樣的風險。


    見琉璃神色有些沉重,他索性笑了起來,“我自然是有些急的,你這樣不肯說出我來,難道是我很見不得人?”


    琉璃看著他輕鬆的笑容,心裏突然覺得有些發苦,“你怎麽會見不得人?是我怕說出來,人人都道我是失心瘋了。”她一個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是的胡女,居然要嫁他這個前途無量的名門之後,莫說別人,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瘋——也許更瘋的是眼前這個總是笑微微的家夥?


    裴行儉沉吟片刻,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也是,居然敢嫁大名鼎鼎的天煞孤星,可不是失心瘋了”


    琉璃愣了愣,終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裴行儉看著她的笑臉,臉上也露出了柔和的笑容,琉璃臉上不由一紅,扭過了頭去。半響轉起頭來,卻見他依然凝視著自己,那目光裏的內容絕不可能再看錯,絕不是她以前疑心的憐憫同情,她隻覺得心底最深的地方顫了一顫,隻是一直盤亙在心頭的那個疑問又一次冒了出來,忍了一忍,終於還是開了口,“裴君,其實琉璃無德無才,身無長物……”


    裴行儉明顯怔了一下,“你還叫我裴君?”


    琉璃咬了咬牙,“守約……”可是這話,卻怎麽也不能直接問出口。


    裴行儉顯然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垂下眼簾,半響才抬起頭來,滿臉都是真誠,“我也不知為何,你容我回去仔細思量一番可好?”


    琉璃看著他眼裏藏著的那點促狹,牙根都有些發癢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裴行儉繃不住也笑了,“琉璃,其實我也一直想問你,你怎麽會獨獨信了我?你怎麽不怕我會騙了你?”


    琉璃老老實實的道,“因為你是裴守約。”


    裴行儉本來想笑,但看見琉璃一雙清澈的眼睛裏全是認真,心裏不由變得一片柔軟,隻是突然間想起一事,臉色慢慢的有些沉凝起來,半響歎了口氣,輕聲道,“琉璃,我並非你想的那般好,有時我其實在想,或許這叫乘人之危。原本我是想著待有機會外放了再說,如今看來說不定是不成了,若是留在京城,有些事情……”他的聲音慢慢的低了下去。


    琉璃驚異的看著他,到底是什麽事情,竟然能讓他為難到說不出口?難道他其實已經有了好些私生子?還是說……


    裴行儉沉默片刻,深深的歎了口氣,低頭看著琉璃,“總而言之,我和族人之間頗多牽扯。說起來,我倒寧可自己真是天煞孤星,也好過這些紛擾,隻是我也不知道,若是將你拖進來,到底是對還是不對,或許那時你會怨我,會後悔。隻是……我不會讓這些煩擾你太久。”


    琉璃隻覺得鬆了口氣,比起她的那些天馬行空、荒誕可怖的念頭來,他和族人之間的牽扯算得了什麽?既然是族人,便不是天天要麵對的,再煩擾難道還會比她最早在庫狄家熬得那三年更可怕,比這宮裏的勾心鬥角更複雜?看著裴行儉眼裏那深深的擔憂,她微笑起來,“你今日在聖上麵前說了這番話,若是聖上就此惱了你,遠了你,日後可會怨恨可會後悔?”


    裴行儉搖了搖頭。他怎麽會後悔?他隻後悔自己沒有更相信她,早些說出來,也好讓她少受那點驚嚇煎熬。自己一直自負看人不會出錯,卻終於還是沒敢信她到底,畢竟以這樣的功績入宮,想來還會有不低的分位,天下會有幾個女子還會記得有那麽一個含糊的口頭約定?而自己,又能給她什麽?


    琉璃微微低下了頭,語氣輕柔,卻有種斬釘截鐵的幹脆,“我也不會後悔。”


    裴行儉看著琉璃,隻覺得胸口漲得滿滿的,偏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兩人靜默良久,裴行儉突然道,“琉璃,今年冬天,你父親的官身應當已經定下了,不知那時你能不能出宮?”


    琉璃這一驚非同小可,瞪大了眼睛看著裴行儉——他還說不是能掐會算?那他怎麽能知道自己昨天向武昭儀求了這個情?


    裴行儉看見她的訝色,卻隻是一笑,“不過是流外官吏,算不得什麽大事,此次我隨駕過來之前,拜見過尊親一次,他也是極願意的。”


    琉璃驚愕之下,漸漸回過味來,忍不住笑了起來,見裴行儉有些詫異的看著自己,才忍住笑道,“你有所不知,昨日昭儀問我想求個什麽賞賜,我就求她給我父親謀一個流外官身。”沒想到,裴行儉竟是早就開始下手了難道他不應該是清如水明如鏡絕不走這種後門麽?


    裴行儉不由也啞然失笑,半響又搖了搖頭,“這樣的小事,我自然能設法做到,何必求到武昭儀那邊去?”


    琉璃有些心虛,她其實……壓根就沒有想到他也會去做,她已經習慣了凡事都自己去謀算,去爭取,習慣了絕不把希望寄托在別人的身上。沒想到自己謀劃了兩個多月,冒了這樣一場風險爭取來的恩典,眼前這家夥居然不聲不響早就算計好了。她不由自主瞟了一眼山下那被燒的黑乎乎的半山亭,原來自己還真是白忙乎了一場其實,她之前根本就沒把握能立下救駕之功,點那把火,想的是能多救些人,能給皇帝和武則天引個路,反正她所求也不算太多,可看昨夜的那番情形,如果沒有她,真還能有別人去喚起武則天和高宗……算了,不想了,這事情太過深奧複雜,不是她一時能想得明白的。


    她收攏心思,卻見裴行儉正看著自己,隻得趕緊笑了笑,笑容裏多少有些討好,“出宮之事,自然要聽昭儀的,但我想著,明年總該能出來了。”


    裴行儉眼睛一亮,“琉璃,我們明年就成親好不好?”


    明年?琉璃突然想起一事,心裏不由一沉。


    ..多謝親愛的荒蕪之殤和evin1打賞俺的粉紅,多謝樂悠揚和看風景d賞俺的平安符……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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