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早已不是第一次經過承天門,當車輪馳上承天門廣場的平整青石時,琉璃依然挑起車簾的一角,往外看了片刻。在初冬早晨明淨的淺灰色天幕下,承天門的輪廓線越發顯得凝重洗練,令人屏息。


    算起來,距離她第一次看到承天門,已經過去了一年多。這一年多裏,她經曆的事情可謂驚心動魄,但此刻回想起來,竟也沒有太多不安的感覺——也許是有些事情畢竟跟自己隔得有點遠,也許是因為最近幾個月的忙而不亂,除了畫繡樣,就是畫界畫,看來自己果然比較適合過安心當畫師的生活……正在思量間,就聽坐在對麵的武夫人笑道,“看你這樣子,難不成還舍不得出宮了?”


    琉璃回過神來,笑了笑,“還真有一些,在宮裏,萬事都有昭儀和夫人,這出了宮……”她留戀的當然不是這種仰人鼻息的生活,隻是,相比於幾個月後將麵對的事情,宮裏的日子雖然處處危機,或許還不會那麽讓人左右為難。


    武夫人頓了頓,語氣裏帶上了安慰,“你莫憂心,母親既然跟你說了,定然也會幫你。”


    琉璃隻得領情的微笑點頭,心裏卻並沒有因此輕鬆多少。


    對於楊老夫人,她甚至比對武則天還要忌憚三分,在宮裏過了這一年多,她相信武則天對於自己這個有些用途而毫無威脅的人,多少有了一點點情分,至少今早告別的時候,她眼裏那點淡淡的情緒,應該不是偽裝的。而楊老夫人,她的笑容太親切,話語太熱情, 態度太滴水不漏。也許看在裴行儉天子近臣的份上,她會盡量給自己一些幫助,一些體麵,但絕不可能支持她去違逆那個巨無霸般的家族,而那個家族……


    馬車轔轔,太極宮高大的黃色宮牆漸漸消失在車窗之外,沒過多久便到了應國公府之外,從大門的側門裏一路進去,在內院門口停下車來。


    琉璃下車時,前頭一輛車裏的楊老夫人已經下了車,乳娘抱著月娘跟在旁邊,等在二門門口的幾個人笑著迎了上去,看衣飾打扮似乎都是侍女嬤嬤之類,有的過來跟武夫人見禮,又有人回頭道,“二郎,夫人在這邊。”


    隻見從眾人身後轉出一個單薄的少年郎,正是賀蘭敏之。因他年紀還小,楊老夫人來宮裏看望兩個女兒時,偶然也會帶上他,最近半年倒是不曾見過,他看去似乎高了一些,穿著是一身天青色的袍子,愈發顯得麵如美玉,隻是不知為什麽,眉宇之間多少有些陰鬱,抬頭看了武夫人一眼,又低下了頭去。


    武夫人看見他,也顧不得什麽,走上兩步一把拉住了他,“敏之,你臉色怎麽不好,天氣都冷了,穿得也太少了些。”


    本來在乳娘懷裏打著哈欠的月娘看見聽見母親叫哥哥的名字,眼睛立時亮了,掙下地來跑到了他身邊,“阿兄”


    賀蘭敏之臉上這才露出笑容,摸了摸月娘的頭,回頭向楊老夫人和武夫人行了禮,又恢複了彬彬有禮的儒雅少年模樣。楊老夫人就笑道,“敏之,沒看見你庫狄小姨麽?”


    賀蘭敏之微微愣了一下,抬眼看見了琉璃,臉上似有探究之色一閃而過,隨即變成了無懈可擊的行禮與微笑,“敏之見過小姨,多謝小姨對母親與妹妹的照顧。”


    琉璃忙笑著還禮,道了句“不敢當”,武府的幾個侍女暗地裏相視一眼,也忙上來笑著大娘長大娘短的叫了起來,這才擁著幾個人一路走了回去。


    琉璃前一次住武府時,幾次進出走的都是後院的角門,從這二門進去還是頭一遭,一路細心打量了一回,隻見這武府占地似乎極廣,樓台庭院卻不算奢華,花木蔥鬱,有些庶母看上去像是很有些年頭了。


    從二門去楊老夫人的院子果然有些遠,走了將近一刻才到,到上房裏坐下,有侍女上了新出的蓮子漿,楊老夫人喝了一口便笑著道,“琉璃,你若不嫌陪老身住悶,今後不如就住我這院子?”


    琉璃心裏微覺驚訝,忙笑道,“自然是求之不得,隻怕老夫人嫌我打擾。”


    楊老夫人眯著眼睛笑了起來,“這些日子,這裏常有些人來人往的,夫人們也就罷了,還有帶著小娘子過來的,老身哪裏顧得過來?順娘又不耐煩陪我招待人,再說媚娘那邊說不得還要她去陪著,大娘若是樂意,便幫老身招待些年輕的娘子,你看如何?”


    琉璃怔了怔,恭謹的欠身道,“多謝老夫人。”這,是要將她正式拉入大唐官家女眷的交際圈了。她的父親聽說已過了吏部小選,如今已是兵部衙門的一名錄事,雖然紮紮實實是“不入流的小官”,但想來楊老夫人自有一番打算。


    武夫人想了一想,也明白了過來,倒歎了口氣,“母親,琉璃就不跟我去宮裏了麽?”語氣裏頗有幾分不舍,琉璃雖然話不多,卻是一個好伴兒,月娘也喜歡她……


    楊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心裏對這個不知道重輕緩急的女兒著實有幾分無可奈何,想了想還是歎道,“你又不是不知,琉璃隻怕明年就要成親了,有多少事情要做?哪裏還能如今這樣?”


    月娘正在與賀蘭敏之比劃她在萬年宮裏看到了一棵老樹有多粗,聽到母親和外祖母的話,好奇的抬頭看了琉璃幾眼,問道,“小姨就要成親了麽?可是要嫁給聖上姨父?”


    琉璃一口氣差點沒接上來,憋得臉都紅了,武夫人和楊老夫人一怔之下都大笑起來,武夫人一麵笑一麵便道,“你這妮子小小年紀的,胡說什麽?”


    月娘眨著眼睛,似乎完全不明白母親為什麽說自己是胡說。


    眾人看著她的表情,越發的笑了一通,隻有賀蘭敏之臉上卻沒有什麽笑容,低低在月娘耳邊說了兩句,月娘的小臉上露出恍然的表情來,對琉璃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跟賀蘭敏之小聲的說了幾句,琉璃便覺得賀蘭敏之看自己的目光裏多了幾分溫和。


    楊老夫人便道,“順娘,你也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是十月初一了,你那院子裏該發的寒襖我都幫你準備好了,明日的祭品我也備了一份,你看看還缺什麽,回頭打發人來告訴我。”


    武夫人笑著站了起來,“有母親打點著,哪裏能缺什麽?倒是明日隻怕還要去賀蘭府上……”說著臉色微黯,“母親且歇一會兒,順娘先回去收拾了。”


    敏之和月娘也告了退,琉璃正想著要找點什麽話來說,楊老夫人已問道,“琉璃,明**可要回家一趟?”


    琉璃忙點了點頭,“說來琉璃也該去告祭亡母一聲。”十月初一是臘祭日,上至天子下至庶民,都要祭奠祖先亡人,也是寒衣節,因十月入冬,朝廷會賜給文武百官錦袍,各家主人也會給奴仆們發下冬衣,再者,若有遠行的親朋好友,也要寄去冬衣的。她的確有些事情要做。


    楊老夫人沉吟道,“不如今日我先打發一個人去你家報個信,明日一早再派車把你送回去,你可想在家住上幾日?”


    琉璃想了想還是笑道,“這倒是不急,明日就回去,隻怕屋子都未必能騰出來,倒是要麻煩老夫人先遣人報知一聲。”


    楊老夫人笑著點頭,“那便好,我這邊倒是給你收拾了一間屋子,你去看看可還住得?”


    琉璃忙笑著謝了,便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侍女笑盈盈的過來領著她到了這院子裏的東廂房,隻見這屋子裏外兩進,陳設雅潔,裏屋放著一張三尺多寬貼文牙床,掛著銀平脫花鳥帳,鋪著紅錦軟褥,比武夫人的住處也不差什麽。


    小侍女微笑道,“奴婢名叫霓兒,以後大娘有什麽事情,吩咐奴婢去做就是。”琉璃忙脫下了手上的一個絞絲鎏金銀鐲,笑著戴在了她的手上,“以後少不得要煩擾你。”


    霓兒笑嘻嘻的行禮謝了賞,又告訴琉璃這兩間屋子邊上的那間是小庫房,前一日運回來的箱籠,如今都擱了裏麵,如今可有什麽要拿出來的東西沒有?


    琉璃點頭道,“明日回家倒是要挑些禮品,帶我過去看看可好?”


    隔壁果然是一間四麵粉牆落地的空屋子,放著十來個箱籠,是琉璃這一年多以來得的賞賜,無非是衣服綢緞諸物。琉璃開了箱,選了兩匹厚絹,兩匹錦緞出來,又打開了那個朱底寶相花紋的箱子,拿了一件裘袍和一件外袍出來。霓兒是識貨的,問道,“這可是紫貂裘?”


    琉璃點了點頭,此時的寒衣最多的就是皮裘,高門豪族穿狐裘、豹裘,普通人家穿羊裘、鹿裘,她拿的貂裘也算是好的,難得顏色純正,通身並無雜色,比尋常貂裘又要強很多。


    見霓兒一臉讚歎,琉璃便笑道,“都是昭儀賞賜的。”這兩日宮裏發了寒衣,竟然也有她的一份,武則天卻又特意把她叫去,賞了兩件貂裘給她,她回去展開一看就明白了。此時,手裏捧起這件輕軟的貂袍,她心裏忍不住又歎了口氣,吩咐道,“那邊箱子裏有幾塊包袱皮,你幫我去拿兩塊上好的出來。”


    霓兒笑道,“大娘真是純孝。”


    琉璃怔了怔,不由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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