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多遊騎,燈前繞看人,歡樂無窮已,歌舞達明晨。”上元節前後三天,曆來是整個大唐最熱鬧的節慶時分,官府取消宵禁,民眾狂歡達旦,可謂百無禁忌,萬人空巷,處處都是一副花燈如海,人流如潮的景象。


    正月十四,天色剛剛變黑,長安城的空氣中都湧動起一股狂歡的躁動,家家戶戶門前都掛出了幾盞到十幾盞的花燈,略富貴些的人家還會做出高矮不等的燈樹,枝頭掛滿大大小小的燈盞。更富貴的則會在路口或坊門設燈棚、造燈樓。長興坊中,一座兩丈多高的樓宇被燈火映造得華彩輝煌;親仁坊門口,則是一棵足有三丈高的燈樹,五彩絹帛做成的燈籠,把樹下的牽手踏歌的數十名女子的容顏衣裳都映得五色斑斕起來;再往東走,到了東市南門外的寬闊長街上,北麵一溜燈棚連著戲台,台上燈明如晝,台下人頭攢動,正是上元節最受歡迎的歌舞百戲。


    這一夜,盈塞道路的人流中,騎著繡鞍駿馬的多是少年郎君,坐著碧油香車的自是妙齡仕女,馬逐香塵,詩挑碧帷,是處處上演的風流戲碼。也有人嫌坐著車馬觀燈累贅,人群中穿華衣、戴麵具的年輕男女同樣隨處可見,有些看著嬌小玲瓏,卻束發包頭,踩短靴、挎長劍,有的身材高大挺拔,卻是頭簪鮮花,身披彩帛,當真是雌雄莫辨,讓人好不眼花繚亂。


    琉璃這一路走來,看著眼前這歌舞喧天、燈燭匝地的繁華勝景,心裏卻忍不住有些想苦笑。


    蘇家照例沒有備車,隻是由蘇氏父子打頭,十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仆將女眷們牢牢的護在當中,這原也是大戶人家出門觀燈常有的陣仗,隻是這支隊伍中包括琉璃在內的那五個差不多高矮胖瘦,又穿著一色披風、戴著相同麵具的女子,還是引來了無數人的指指點點——此夜人人都務求穿得標新立異,這邊五胞胎般的齊整打扮,反而變得無比顯眼。


    薑果然是老的辣,何況這塊老薑還姓蘇名烈字定方就這陣仗,琉璃估計現在給她麵大鏡子,她都未必能一眼找出哪個是自己……裴行儉也真是拿大,沒事跟蘇定方打什麽賭?就算他再神機妙算,就算能突破這十幾位男仆的圍護,又怎麽能認出誰是她來?更別說把她帶走


    越往東市的方向走,人流便越是擁擠,一路上,不但北麵的台上有百戲和參軍劇可看,人群中也不時出現各色的藝人的身影,或是抗鼎、吞劍,或是走丸、吐火,蘇家眾人看得目不暇接,騎在男仆肩頭的蘇氏小兄弟更是歡欣鼓舞,隻是看著看著,一個要往東去看繩技,一個卻要去看耍大杆的,鬧了個不休。


    唯有打頭的蘇定方一直心無旁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沒一刻放鬆了警惕。眼見自家一行人已經過了最熱鬧繁華的所在,前麵快到東市的東南角上,人流明顯變得稀疏了一些,卻依然沒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心頭不由好不納悶。


    蘇家一行人的旁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隊戴著儺舞麵具的紅衣漢子,看見蘇家這幾個一般打扮的女子,忍不住也指點著笑了一番,蘇定方回頭看了一眼,見他們的身形舉止分明就是市井中人,也沒有故意往這邊擁擠,便也沒再多看,依然四下打量尋找。


    再往前走,一個胡人正在街中心表演幻術吞劍,這把戲不算罕見,因此四周圍著看的不過是些老人婦孺。蘇家人從旁邊走過時,那胡人正在把一把長劍慢慢從口中拔了出來,戴著老虎麵具的蘇槿不由叫道,“那胡子,再吞一次”胡人嘻嘻一笑,突然手上變出一點火光,一張口,一道長長的火龍對著這邊就噴將過來,圍觀之人連著靠近這胡人的幾個男仆猛不丁的都唬了一大跳,紛紛往後直退,蘇家的隊列頓時散亂起來,另一邊儺舞的漢子不知怎麽的,突然也悶聲從另一邊擠了過來,將幾個蘇家男仆擠到一邊。


    待到蘇定方回頭看時,自家那幾個穿著同樣的披風女子早已陷在了散亂的人流中,一個戴麵具穿紅衣低頭走路的高個男子突然直起身子,從儺舞隊伍後閃現出來,一把拉住了頭上戴著一雙人勝的那個女子,轉身便往人群外麵就走,那個被拉著的女子卻突然驚叫了一聲,拚命的扭著不肯動。


    蘇定方忍不住嗬嗬一笑,他年紀雖然已經過了六十,身手卻依然矯健,幾個箭步從人群裏擠了過去,一把牢牢的抓住了那高個男子的手腕,大笑起來,“好一招渾水摸魚”突然覺得有些不對,笑容一滯,伸手就揭開了那男子臉上的麵具。


    麵具下麵,是一張三十多歲短須男子的麵孔,對著蘇定方忙不迭的鞠著躬,滿臉堆笑,“蘇將軍恕罪,小的不是故意冒犯貴府女眷,我家舍人有命,小的不得不從。”


    蘇定方忙抬頭去看,卻見自家男仆畢竟訓練有素,早已重新圍攏過來,於夫人、羅氏並兩個孩子都安然無恙,隻是那穿著白色披風的,卻隻剩下了三個


    東市路口往南去的人流裏,摘掉了麵具的琉璃悶聲不響的往前走,忍笑幾乎已經忍到內傷。她身上的顯眼無比的雪白披風外麵已加了一件嬌豔之極的海棠紅緞麵軟披風,而這件披風本來的主人正緊緊的握著她的手,戴著踏搖娘麵具的臉上自然也看不出任何表情來。


    往南走人流漸漸變得稀少,兩人進了最近的靖恭坊,又在坊裏拐了兩個彎,不知怎麽的,已經走進了一條小巷子裏,前麵卻似乎已經沒路了。琉璃這才停下腳步,向後看了一眼,身後不遠處的一棵大樹遮住了外麵的情形。她回過頭來,借著附近大門上掛著的花燈光線,仔細看了看眼前之人臉上那張做哀戚之容的美女麵具,忍了一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適才混亂之中,本來正在看胡人表演的這個“女子”突然轉身一把抓住了她,她自然嚇了一跳,好在隨即耳邊就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是我”


    麵具慢慢的掀起,露出裴行儉清俊的麵孔,他的頭發高高束起,卻沒有戴頭巾,本來戴的那朵大紅絹花也早已被丟掉,披風下穿的是一件的碧色圓領窄袖袍子,袖口下擺處被燈光一照,看得見有極雅致的竹葉暗紋,正是琉璃送他的那件冬袍。此刻,他看去已沒有半分剛才的“妖嬈”風姿,反而比平日更清爽幾分。


    看著眼前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的琉璃,裴行儉苦笑著搖了搖頭,嘴角卻忍不住揚了起來。


    好半晌,琉璃才終於抬頭忍笑問道,“你怎麽認出哪個是我?怎麽沒去拉那個戴著人勝的?”話說剛才想到他做的人勝戴到了別人頭上,想到裴行儉可能認錯人,她心裏的確有些不是滋味……


    裴行儉靜靜的看了她半晌,才微笑著開口,“一支人勝算什麽?不管你穿成什麽樣,我自然都能認得出來。”


    琉璃臉不由一熱,聲音也低了下來,“胡說,你才見過我幾次?”就算裴行儉對自己是一見鍾情,也絕對沒道理能對她的身影能夠如此熟悉。


    裴行儉的微笑變得更深了一些,“我見過你的次數,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


    琉璃有些詫異,抬頭看了裴行儉一眼,忍不住也被他臉上的那份愉悅感染,笑了起來,“我怎麽不知道?”


    裴行儉久久的凝視著她的笑臉,聲音變得有些發啞,“你自然不會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好些……”


    琉璃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眸色在慢慢的變深,突然間隻覺得周圍的一切,近處門楣上那些絢麗的花燈,遠處那些喧鬧的歌舞,似乎都迅速的消失了,隻有眼前這個人在離自己越來越近,下一刻,她幾乎是暈眩的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聽見他在自己頭頂上滿足的,深深的歎息了一聲。


    她幾乎也想歎息一聲,卻終於隻是伸手緊緊的抱住了他。他的胸口有一種從外表無論如何也看不出的堅實,讓她心裏某個空悠悠的角落突然安定了下來,她不想再說一句話,不想再去想任何事情,隻是閉上眼睛,隔著繭袍靜靜的聽著他心跳的聲音,那聲音又快又強勁,就像節日的鼓點,就像她自己此刻的心情……


    小巷裏一片寂靜,似乎隻有兩個人的心跳在這片寧靜中慢慢合成了一個節拍。不知道過了多久,巷口突然有腳步和說笑的聲音傳來,琉璃一驚之下回過神來,剛想退開一步,裴行儉的雙手微一用力,又將她摟在了懷裏,低聲道,“別怕,是和我們一樣的。”


    和他們是一樣的?琉璃有點迷糊,心情卻奇異的安寧了下來,伏在他的懷裏沒有抬頭。腳步聲到不遠處突然停了下來,隨即響起了幾聲輕笑,聽上去似乎是一對年輕男女的聲音,接著又是腳步聲響,卻是漸漸走遠了。琉璃頓時明白了裴行儉的意思,她在庫狄家時也曾聽下人們說笑過,這一夜,原本就是長安城的年輕男女幽會**的日子,聽說樂遊原的樹林中,偏僻的小巷子裏,常有鴛鴦……


    甜蜜裏微微湧上了一些羞惱,她忍不住低聲道,“你放開手,我們好好說話好不好?我還有好些事情要問你。”真的有很多事,比如那宅子該怎麽處置,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可是,都不是這種情形下能夠問出口的……


    裴行儉輕輕的笑了起來,“不好,琉璃,你不知道今夜我多辛苦才把你搶到手?從初六那日跟恩師打了那個賭就開始準備,各種情形都要想到,欠了好些人情,還扮了一回踏搖娘”


    裴行儉那外罩嬌紅披風、頭戴美人麵具的“驚豔”的造型頓時再次出現在眼前,琉璃忍不住又笑了起來,立時卻又想起了初六晚飯前蘇定方曾經目光銳利的從頭到腳打量了自己一遍,原來是從那時候這對師徒就開始準備鬥法了?


    她剛想問他們到底是打了一個什麽賭,卻聽裴行儉又深深的歎息了一聲,“琉璃,琉璃,你也不知道,以前每次見你,我要忍得多辛苦才能讓自己不伸出手去,把你摟在懷裏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多久。”


    琉璃心底頓時變得一片柔軟,不知為什麽眼眶有些發熱,半晌才低聲道,“我知道。”


    裴行儉伸手輕輕的撫摸著琉璃的頭發,笑了起來,“傻琉璃,你什麽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們倆成親的日子已經定了麽?”


    琉璃一愣,不由抬起頭來,怔怔的看著裴行儉——這麽大的事情,怎麽沒有人告訴過她?“什麽時候定下的?是哪一天?”


    裴行儉的眼裏隻有明亮的微笑,“就是適才定下來的。前幾日恩師找人卜了期,說是四月十七、六月十一和九月初二是今年最好的日子,我原想著六月或許從容些,不過如今已明白過來,四月十七才是最合適的日子”


    四月十七,他當是過家家麽?琉璃忙道,“時間太緊了,好些東西都來不及準備。還是六月好不好?”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異常堅定的搖了搖頭,“我倒覺得,時間還太久了些。”又放軟了聲音道,“琉璃,我等不及了。這些天,我明知與你隻有一牆之隔,卻無法和你說一句話,看不見你一眼,你不知道,這種滋味有多難挨”


    琉璃知道他大概總有幾分誇張,隻是這些日子來,心頭何嚐不是同樣惦念惆悵?半天才道,“隻是……不到三個月了,我……”隻是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幽黑雙眸,那些想好的理由頓時全部從腦子裏都飛了出去,隻留下一片空白。


    裴行儉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戲謔的表情,“有人來了,你若不答應早點嫁給我,我便不放手。”


    琉璃一愣,果然聽見巷口似乎有雜遝的腳步聲傳來,不由大吃了一驚,他們就站在高高掛起的花燈下麵,隻要那些人走過巷子中間的那棵樹就能把他們看得一清二楚。裴行儉的雙臂卻收得更緊了一些,頭慢慢的低了下來……腳步聲更近了,裏麵還夾雜著孩子的尖聲說笑,琉璃頓時再也顧不得什麽,“我答應,你快放手”


    裴行儉微笑著鬆開雙手,琉璃剛想退開一步,裴行儉卻把她的手緊緊的包在了手心裏,帶著她施施然的往巷外走去,沒走多遠果然迎麵便遇見了七八個人,大約是看燈歸來的一家子人,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十分好奇的上下打量著裴行儉和琉璃,琉璃隻覺得頭都抬不起來了,裴行儉卻依然走得從容無比,甚至微笑著向那家人點了點頭,頓時換來一陣善意的哄笑,“娘子好容貌,郎君好福氣”


    琉璃垂著頭走出小巷,卻聽裴行儉笑道,“你可是丟了什麽東西?可要回頭再找找?”


    琉璃愣了愣,才明白他在打趣自己不肯抬頭,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眼前的坊內大道上,人流雖然不算稠密,倒也是來往不休,裴行儉歎了口氣,聲音頗有些惆悵,“我倒覺得,仿佛把自己丟在這條巷子裏了。大約隻有娶了你,才能拾回來。”


    琉璃白了他一眼,扭過頭去,掩住嘴角的微笑,也掩住和他一樣的悵然。好容易壓下了種種情愫,卻突然卻想了另一件事,躊躇片刻,還是轉頭看著裴行儉道,“你總說我什麽都不知道,可你記不記得曾答應過,我若今天跟你出來,你便會告訴我……”


    裴行儉笑微微的看著她,“我自然記得,那天我說的是,你若是答應上元節和我出來,我便告訴你最要緊的是什麽。”


    琉璃點點頭,鼓足了勇氣道,“今日我都跟你出來了,可是,你還什麽都沒說”


    裴行儉的眉頭一挑,“你今日的確跟我出來了,可今日,是上元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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