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湘站在堂舍的門口,幾乎有些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淡青色的挺拔背影的確是上官姊姊的,但她身邊站著的,與她有說有笑的,不是那個可惡的庫狄氏還能是誰?半年不見,這個狐媚子看上去竟是更為出落,淺粉色單絲羅衫,配著碧色荷葉長裙,原不是什麽出奇打扮,但裙上那幾支水墨荷花卻是異常清雅生動,把那張狐媚的麵孔似乎也襯得清麗了幾分。


    想到當日她含譏帶諷的話語,皇後提到她時的無奈表情,還有這一次她竟然妄想跟自己同席的厚顏無恥,長孫湘隻覺得胸口一股怒氣騰的燃了起來,抬腿就要過去教訓她幾句,身邊的柳氏卻一把拉住了她,衝她微微搖頭。


    長孫湘怔了一下,才驀然意識到這是在大長公主的別院裏,以自己的輩分,無論如何也不好對她請的這位庫狄氏過於無禮,隻能強壓下怒火。卻聽另一邊的鄭冷娘興致勃勃的道,“姊姊,跟上官姊姊在一起的,就是那位庫狄大娘?”


    鄭宛娘淡淡的“嗯”了一聲,鄭冷娘嘖嘖兩聲,壓低了聲音,“果然是一副好容貌,那裙子也當真雅致得緊。”


    長孫湘再也按捺不住,冷冷的哼了一聲,“沒有好相貌,如何當狐媚子?”話音未落,就感覺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回頭一看,卻是嬸嬸十六娘,不由眉頭一皺,冷冷道,“我自有分寸”


    楊十六娘臉色微白,忙鬆了手,卻見柳氏側頭向自己安慰的笑了笑,臉色這才好了一些。


    一邊的崔氏便低聲笑道,“大娘與人倒是熱絡得快,適才我說了半日,她才一個人悶悶不樂的坐在這邊席上呢,轉眼倒是與離落談得如此投機了。”


    長孫湘的眉頭不由皺得更緊,冷著臉走了過去,上官離落轉身迎了一步,笑道,“湘兒,半年多沒見你,怎麽長高了這許多?差點沒認出你來。”上官離落原是教過長孫湘一年多詩文的,這親昵的稱呼落入長孫湘耳裏,她的臉色不由微鬆,拉住上官離落的手,“上官姊姊,你這許久都沒來看過我”


    幾個人原都是熟識,笑著互相見了禮,又有與鄭冷娘、柳氏相熟的女子也走過來彼此相見,堂舍裏一時全是軟語嬌笑的姊姊妹妹之聲。


    琉璃不動聲色的退後了兩步,卻見來人中除了楊十六娘向自己遙遙點頭,鄭宛娘身邊一個秀美*女也含笑看了自己兩眼,那雙丹鳳眼裏滿是好奇,立時便猜到了她的身份,也向她笑著點了點頭。隻見那雙明亮的眼睛頓時笑得眯了起來,左邊的嘴角露出了一個小小的酒窩。


    一邊的長孫湘卻有些不耐煩了,也不顧上官離落正找到鄭冷娘要打趣她,拉著上官離落便走到了一邊,皺眉低聲道,“上官姊姊,你怎麽跟那個厚顏無恥的狐媚子說到了一處?”


    上官離落驚訝的挑了挑眉,搖頭道,“這話從何說起?我看這庫狄氏雖然有那種名頭在外,說話處事也算機敏得體,並不是一味輕狂之人。”


    長孫湘冷笑道,“她還不輕狂,不輕狂敢說要坐首席,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身份崔姊姊不讓她坐,她還悶悶不樂了半日”


    上官離落忍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回頭看了正四處與人應酬的崔氏一眼, “她真是這般說的?難不成當適才在這屋裏的人都是聾子不成?”


    長孫湘一怔,有些接不上話來,上官離落笑著轉了話題,“說來今日我還親眼看到了大長公主送的那名婢女,容貌當真與那陸家的琪娘十分相似。”


    這話長孫湘自然也聽過的,忙轉頭去找,上官離落歎道,“不用看了,大概早被弄走了,不然成何體統?”


    長孫湘點頭道,“正是一個繼室使喚跟先頭娘子那麽相似的婢女,也太不像樣”


    上官離落啞然失笑,拍了拍長孫湘的手背,“湘兒,你今年便13歲了,遇事卻要多想一想才好。”


    長孫湘愣了愣,她是被眾人嬌寵慣了的,難得有人這般跟她說話,眼見上官離落轉身離開,似乎還轉頭對那個庫狄氏笑了笑,心裏不由愈發憋悶起來,走到了柳氏身邊,正想說點什麽,卻聽見門口又傳來了一陣說笑之聲,抬頭看見幾個有些陌生的身影走了進來,正與柳氏說笑的崔夫人忙轉身迎了上去,“岑娘、玉娘、八娘,你們來得卻是晚了,該罰”長孫湘忍不住問柳氏,“那幾位是誰?”


    柳氏看了幾眼,轉頭對長孫湘道,“是洗馬裴裴都尉的女兒和媳婦,我記得是博陵崔氏的旁支,還有一位似乎是她的妹子,與咱們家來往倒不算太多的。”又皺眉低聲自言自語了一句,“他家今年倒是來的齊全。”


    長孫湘想了半日,眼睛突然一亮,“原先說是和如琢表舅一般想納那位庫狄氏為妾的裴氏子弟,是不是便是他家的?”


    柳氏頓時恍然,忍不住笑了起來,“原來如此”眼見崔夫人將這三人中的崔岑娘和裴八娘都讓到了次席上,崔玉娘則安排在與她們緊鄰的下首一席首位,更是心中一片雪亮,眼睛瞟了一眼站在一邊的琉璃,眼神裏露出了嘲諷的笑意。


    隻聽崔氏略提高些聲音笑道,“如今時辰也不早了,大長公主待會兒就到,各位還是請入席吧。”


    一陣亂紛紛的動靜後,各人按照早已排定的座次入席,剛剛靜下來,就聽一個聲音笑道,“自打上回鬥花會上一別,庫狄大娘如今真像換了個人,真是可喜可賀。”


    這聲音也不算大,但在一片靜寂中眾人都清清楚楚的聽在了耳裏,循聲看去,說話的正是坐在東首第二席上的崔玉娘,她與琉璃隻隔了兩尺多遠,看上去滿臉都是笑容,但話裏的譏誚之意卻比笑容來得更明顯。


    崔岑娘不由一怔,沒料到自己的來路上說的那番話妹子竟全然沒有聽進去,轉頭看見八娘的臉上也微微流露出一絲笑意,心裏忍不住歎了口氣,正想開口,卻見琉璃微笑著回道,“不過兩年光景,琉璃自然還是當年的琉璃,玉娘看著不同,約莫是玉娘看琉璃的眼光卻不是當年的眼光了。”


    崔玉娘頓時一窒,一邊的八娘掩嘴一笑,“此話倒也有理,早知如今也要叫你一聲阿嫂,她當年豈敢那般不依不饒的罰你作畫?”


    和三人同坐次席的還有西眷裴另一位相爺裴矩長子裴宣的女兒,見自己被安排與這庫狄氏一席,原便有些不悅,對當年的事情又是略有耳聞的,也笑道,“人生際遇原也難說得緊,誰又料得到這般離奇的後事?”


    琉璃看著滿屋的笑臉,當年鬥花會上的那些惡意的笑容仿佛又一次浮現在眼前,一絲怒意油然而生,當下也點頭淡淡的一笑,“的確,人生在世,生於何家何姓,嫁入何門何戶,原本不過是因緣二字,既無法預料,亦無甚可說。”


    她略帶清冷的聲音流淌在房間裏,許多人都是一愣,品味她話裏的意思,心裏有說不上的不舒服,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回應。


    崔岑娘忙笑道,“大娘此言倒有些禪機,說來世事種種的確不過是因緣,卻不是我等能看透的。”


    崔玉娘此時已回過神來,冷笑了一聲,“所謂因緣,記得前賢曾說過,人生因緣便如花開花落,落在地上為泥土,或是落在席上似錦繡,自然都不稀奇,稀奇的是原來在泥裏的不知為何又到了席上,可惜錦繡不成錦繡,泥土不成泥土,卻不知是什麽了。”


    廳堂裏頓時響起了一片竊笑之聲,琉璃也笑了起來,曼聲道,“自然還是泥土。真往前論,哪朵花不是從泥中生出來?若往後論,便是落到席上的花朵,過些天,婢女隨手抖落,難道不是化為泥土?說到底,哪有什麽區別?若是花兒因為偶然落在了席上便沾沾自喜,以為自己從此不是泥土了,倒也有趣得緊。”


    崔玉娘臉色頓時有些難看起來,欲反唇相譏,一時又有些語窮,就聽琉璃依然不緊不慢的道,“琉璃見識淺薄,隻聽過一句話卻是不曾忘懷——人世種種,不過是塵歸塵、土歸土,花如是,人如是,世間萬物,無非如是。”


    此時去六朝未遠,玄言清談依舊是風雅之事,這句話雖然簡單,卻頗有機鋒,廳堂裏頓時靜了下來,坐在西邊第二席上的上官離落已歎了一聲,“此言深矣。不知是何人所說?”


    琉璃依稀記得天主教此時似乎被稱為景教,便笑道,“是一名景教的胡人法師,卻也不知姓名。”


    與琉璃對麵而坐的鄭冷娘一直笑吟吟的聽著,此時也點頭道,“話雖簡單,卻值得品味,六個字倒像比幾百句玄言還要說得透徹三分,讓人頓生‘聞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之感。”


    崔玉娘臉色越發沉了下來,冷冷的道,“我倒覺得,不過是胡人們信口說的俗話而已,哪裏有什麽深意?”


    崔岑娘瞟了自己的妹子一眼,笑道,“什麽俗話,你是俗人,自然覺不出深意來。”


    崔玉娘還想再說,卻見姊姊的目光裏已帶了兩分嚴厲,心裏也知道上官離落與鄭冷娘這對姑嫂都是才名在外,門第人緣也不比自己差半分,隻怕捎上她們,卻是落不得好的,隻得還是忍氣轉頭向琉璃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庫狄大娘原來不但是有機緣,還是有慧根的。”


    琉璃隻是微笑著欠了欠身,“玉娘過獎了。”


    崔玉娘頓時有一拳打在空氣裏的難受,還想再說點什麽,從後堂卻傳來了侍女清柔的聲音,“臨海大長公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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