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荷盛放的湖麵東岸,便是臨海公主別院裏林泉最為幽美的所在——“品香園”,園中遍植名花異草,又以檀香為欄、沉香塗壁,端的是進門便覺馥鬱襲人。園子占地也廣,適才還濟濟一堂的淑女美婢,轉眼間便散開成了星星點點的風景,多是三五成群的低語嬌笑,也有依然圍在大長公主身邊奉承的,沒有人肯往南邊不遠處那處碧瓦飛簷的高閣多看一眼,隻是多數人卻也不肯走得更遠一些。


    琉璃自然知道,那處鑒芳軒,便是芙蓉宴上男賓們歡聚一堂的所在,通常是由那位表字如琢的世子裴承先出麵招待,其中不少男賓尚未婚配,而這邊的女客一半左右雲英未嫁——說到底,這芙蓉宴,也不過是規模更大的一次鬥花會而已,正是美人才子們揚名長安的大好時機。


    她自然無心去爭奇鬥豔,卻也不好落單,便找了個話頭與崔岑娘談笑著一路走了過來。隻覺得岑娘剛開始時還略有些小心,說了幾句才放鬆下來,低聲道,“玉娘適才失禮了,你莫往心裏去。”琉璃笑著點頭,“哪裏的話,都是自家姊妹的隨口玩笑而已。”


    一邊的裴八娘暗自皺了皺眉,一麵與玉娘說話,一麵步子便緩了下來,漸漸與前麵兩人拉開了距離。


    琉璃和岑娘進了園子,隨意逛了幾處,便停留在一處清淨的樹蔭下,隻聽那邊的說笑之聲一陣陣傳來,透過花木縫隙看去,卻是不少人已聚在一起,開始玩投壺、射覆、鬥花草的遊戲。而離大長公主不遠處,那位裴雲娘一個人坐在蕉葉之下,綠葉森森中白衣如雪,便是這般遠遠看去,似乎也在散發著一種冰冷的氣息……卻聽崔岑娘問道,“大娘不想出去耍上一遭?”


    琉璃忙堅決的搖了搖頭。


    崔岑娘神色似有些意外,“我原是身子不大好,禁不得這些熱鬧,大娘這般年輕輕的,怎麽倒比我還老成上兩分?”


    琉璃心道,真論起來,我大概比你還要大上幾歲,隨口笑道,“一則我原是不擅長這些,自然以藏拙為第一,再者,便是擅長這些,以我如今在長安的名頭,真去玩了也是勝無可喜,敗了丟人,實在沒有理由去湊這份熱鬧。”


    岑娘被逗得笑出了聲,想了想才道,“雖說人言可畏,你日後也要多出來走動走動才好,與你相熟了,自然便知道你是哪種人,便不怕那些流言紛紛了。”


    琉璃忍不住歎了口氣,從今日的情形來看,這高門女子裏,似岑娘這般溫和,或是鄭冷娘和上官離落那般灑脫者,似乎並不算多數,絕大多數人看著自己的目光決計是談不上善意的,她雖然並不在意這些,但想到日後要常常這樣“走動”,卻也隻覺得頭疼。


    岑娘欲待再勸,卻聽見有人笑道,“大娘倒是會享福的,這地方倒是又清靜又陰涼,強似在外麵曬著。”


    琉璃轉頭看見楊十六娘分花拂柳的走了過來,倒真有些愣住了,適才長孫湘和柳氏走時,她雖並沒有坐在首席上,卻怎麽沒有跟著過去?忙站了起來,笑道,“十六娘莫打趣我,不過是偷個閑而已。”


    楊十六娘笑道,“說的便是你會偷閑。”又看向崔岑娘,“這位是……”


    琉璃忙將崔岑娘和楊十六娘互相介紹了一遍,兩下見了禮,楊十六娘便如沒事人般說說笑笑起來,三個人閑話了好一陣子,卻聽外麵轟然一聲叫好,轉頭看時,才發現竟是又換了節目。這一次,卻是大長公主正在行侑弊之禮,向赴宴的女客們送上精巧的禮物,眾人則依次回禮,有些不過是雙手奉上了自己親手做出的刺繡、手書,卻也有不少女子當場賦詩一篇,或是吹奏一曲,自然博得了一陣陣彩聲,連遠遠的鑒芳軒裏似乎也有響亮的掌聲傳來。


    眼見大部分來客已接酬又送上回禮,琉璃心裏暗歎一聲,與岑娘、十六娘相視一笑,向外走去。


    大長公主此時正接過鄭冷娘送的一幅卷帛,一麵笑道,“你這妮子竟是個懶的,還想聽你當場作詩,怎麽就拿這個打發了我?我回去之後卻是要仔細看的,若是不好,定然還要叫你過去問個明白”


    周圍頓時笑起了一片笑聲,鄭冷娘紅著臉笑道,“拙作自然入不得大長公主的法眼,還請公主饒恕則個。”


    大長公主還要打趣兩句,突然看見琉璃走了過來,便笑道,“大娘去哪裏偷閑了?給你備的隻是些小玩意兒,你莫嫌棄。”說著從身邊侍女手中拿過一個精致的荷包,琉璃忙雙手接過,放入懷中,回身從阿燕手裏拿過一幅裝裱過絹卷,雙手奉了過去,“是琉璃畫的一副芙蓉圖,就是粗陋了些。”


    大長公主接過一笑,“早便聽說你能畫得一幅好畫,我自會好好查看一番,不能教你們糊弄了我去”又和岑娘、十六娘互贈了禮品,各自說笑了一兩句便罷。


    眼見再無人上前,有侍女上前一步,輕輕回稟了一聲,大長公主笑道,“倒是沒有落下誰罷?我也乏了,大家便在此鬆散罷恕老婆子精力不濟,先回去歇息片刻。”轉頭又對崔夫人道,“你好生招待著各位貴客,有一點怠慢,我定然不依”


    眾人忙行禮恭送,大長公主站了起來,又揚聲道,“雲娘,你也乏了罷,咱們都老大不小了,該歇便得歇著,這園子卻該留給小娘子們才是”


    裴雲娘慢慢的站了起來,點了點頭,“阿嫂說的是”又轉頭看了眾人一眼,淡淡的道,“這院子草深,說不定會有蛇蟲鼠蟻,諸位小娘子還是當心些”目光卻有意無意的在琉璃臉上一轉。


    眾人中膽小的頓時忍不住一聲低呼,忙不迭的走到了青石板路麵上,大長公主也愣了愣,皺眉道,“雲娘慣會嚇人,我這院子哪裏能有這些東西?”搖頭歎了口氣,轉身向南麵的小路上走去。


    她身邊的侍女們也是見機的,不待她吩咐,四五個人都走到了裴雲娘身邊,擁簇著她和她帶的兩個婢子,跟在了大長公主身後,一幹人的身影片刻間便消失在花木深處。


    有人忍不住低聲歎道,“還好走了,不然她坐在那裏,我看著都有些生懼……”又有人問,“這院子裏當真有蛇?”


    崔氏忙笑道,“諸位放心,這品芳園裏香料最多,原是能避蛇蟲的,絕不會有這些玩意,便是蚊蠅都比別處少些”又吩咐侍女,“還不快把投壺、杯盤、雙陸這些再多拿些來?還有鬥花的彩頭”


    大長公主這一走,自然有人暗暗失了幾分精神,但更多的人卻更覺鬆泛自在,沒過片刻,便各自呼朋引伴的玩耍在了一處。又有婢女陸續拿著詩簽從鑒芳閣裏出來,交到崔氏手中,崔氏便笑著大聲念了出來,自是喝彩者有之,打趣者有之,也有覺得寫得好,便拿在手裏默默記誦。


    琉璃卻分不出來好壞來,隻聽得有駱賓王的一首,崔氏一念,岑娘便點頭讚好,待她要到手裏,琉璃湊過去一看,才讀明白原是首稱頌美人的豔詩:“美女出東鄰,容與上天津。整衣香滿路,移步襪生塵。 水下看妝影,眉頭畫月新。寄言曹子建,個是洛川神。”寫的是水邊香噴噴的美女,倒也應景。再看別的,隻覺得大同小異。


    岑娘似乎是愛詩的,與楊十六娘便一篇篇的品讀了下去,琉璃不由有些無聊起來,卻也不好走開,手裏拿著張詩簽做了個樣子,回頭看見阿燕也在與岑娘的兩個婢女在說說笑笑,暗自點了點頭。


    眼見崔氏又念了一首詩,卻有婢女走過去低聲回報了一句,崔氏笑著點點頭,轉身便向鑒芳軒去了。琉璃心裏不由有些納悶,好半晌,崔氏並未回轉,倒是一位身著青衣的侍女從小徑上快步走了進來,竟是一直走到了琉璃麵前,屈膝行了一禮,“大娘,公主適才看了你的畫,直道著實是好,隻是不知那顏色是如何調出來的,請你過去分解分解”


    琉璃心裏不由一凜:此事她並無拒絕的道理,就算裝著扭了腳,隻怕簷子立刻便會過來……隻能迎上幾步,麵上詫異道,“大長公主看的果真是我的畫?”


    侍女笑道,“自然是,今日的客人中,似乎也隻有大娘送的是芙蓉圖。”


    琉璃臉上詫異之色更濃。“我畫的似乎是水墨荷花,哪裏需要調顏色?”


    那侍女頓時一呆,想了想道,“隻怕是婢子記錯了也未可知,公主或許是道你的畫墨色變化奇特,因此要問一問大娘。”


    琉璃苦笑道,“不過是與我裙上這幅圖差不多,哪有什麽奇特的……”


    那侍女笑道,“有何奇異之處,卻也不是婢子能知曉的,隻曉得大長公主要見大娘,正是要聽大娘分解。”


    琉璃沉吟片刻,眼角掃到不少人已經向這邊看了過去,還有交頭接耳議論的,這才點了點頭,“琉璃謹遵大長公主吩咐。你稍待片刻,我去還了這詩簽便隨你去。”回頭目光向後一轉,卻見阿燕不知何時已消失得蹤影不見,不由一呆,心思急轉,走到岑娘和十六娘麵前,一麵把紙簽遞給岑娘,一麵皺眉低聲道,“你們可看見我那婢子了?”又抬頭看了兩眼,歎道,“我這一去,隻怕還要磨墨作畫,用順手的東西卻是她拿著的……”


    岑娘和十六娘都有些愕然,往周圍看了一眼,搖了搖頭。岑娘的一個婢子卻走上一步笑道,“阿燕姊姊適才有些……內急,包袱是讓婢子幫著拿的。”隻見琉璃的包袱果然在她手裏,岑娘沉吟片刻,低聲笑道,“不如你便帶著翠竹過去?她也是在書房伺候過筆墨的。”


    琉璃又張望了一眼,歎了口氣,“多謝岑娘。”說著微微屈了屈膝,轉身便走,那名叫翠竹的婢女便抱了包袱跟在了她的身後。


    青衣侍女並不知琉璃在嘀咕什麽,在一邊早已等得有些急了,正想上去催一催,見她一個人走了過來,倒是鬆了口氣,忙道,“大娘這邊請。”


    琉璃笑著點點頭,跟這名侍女從青石小徑一路往南而去,繞過鑒芳閣,又走了一盞茶的功夫,才到了一處小小的院落,侍女轉身笑道,“大娘,公主便在堂上等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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