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池殿的西殿裏,隱隱飄蕩著一股寧神的淡淡香氣,每個人走路時都小心的放輕了手腳。王伏勝站在門口,隻舉得腦袋正在一點一點的變得沉重,正想暗暗掐自己一把,麵前的簾子一動,一條淺黃色的素麵長裙停在了他的麵前。


    王伏勝忙行了個禮,低聲笑道,“昭儀辛苦,陛下已經睡了?”


    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看了王伏勝一眼,轉身向西殿寢宮後的暖閣走去。王伏勝微微彎著腰跟了上去,心裏卻多少有些打鼓。


    西殿的這間暖閣如今早已被布置成了書房,平日隻有武昭儀會用。與東殿裏布置精致的那間書房不同,這間屋子裏隻有幾個簡單的柳木書櫥,又設了案幾等物。案幾不遠處的六曲屏風後,隱隱還能看見一張大床。


    武則天在案幾旁邊的月牙凳上坐了下來,又揮手讓玉柳等人退到了門外,這才微笑著看向王伏勝,“阿勝也是熬了一夜吧?又跟著上了早朝,如今看著臉色都有些白了。原該讓你早些歇下的,隻是昨夜聖上走得那般惱怒,回來時心情似乎還有不悅,到底是出了何事?我不好擾了陛下歇息,隻能來問問你,裴明府是否還好?聖上可是問清了事情緣由?”


    王伏勝忙道,“啟稟昭儀,聖上已是問清了事情的緣由,裴明府的確不曾說過那般大逆不道的話,他原是入了太尉和褚相做的局,如今卻是有口難辯了。”


    武則天頓時鬆了口氣,“我便說裴守約絕不是忘恩負義之人,這便是了隻是我怎麽隱隱聽了一句,說是早朝上依舊下了貶他的旨意?難不成我是聽錯了?”


    王伏勝回道,“昭儀有所不知,這是裴明府自求貶黜的,說是不能陷聖上於兩難之地。”他口齒原本伶俐,三言兩語,便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


    武則天輕輕點頭,半晌歎道,“裴守約果然是個懂進退的,竟有這般的心胸與眼光,陛下真是不曾看錯人。隻是這樣一來,他去西州也就罷了,我倒是真有些擔心庫狄畫師,她身子單薄,也不知吃不吃得了這份苦。”


    王伏勝一怔,忍不住也歎了口氣。


    武則天目光在他身上一轉,笑道,“陛下就這樣讓裴守約去西州了?”


    王伏勝忙笑道,“哪裏,自然還留他說了些話,問了他對西州事務的許多看法,小的也不大懂,隻是聽著裴明府回話的語氣似乎都頗為把穩。然後聖上便讓他接旨三日內離都,又道日後必讓他回來掌權人才銓選。”


    武則天漫不經心的道,“之後呢?”


    王伏勝一顆心頓時急跳起來,默然了一息的時間,還是抬頭笑道,“之後小的便給裴明府備馬去了,回來時才見他出了書房,想是磕頭謝恩了一番。”


    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真是難為裴守約了。”又看著王伏勝笑道,“也難為你這般辛苦了一夜,快去歇息吧,待聖上醒來,我再著人去喚你。”


    大約是出了一層薄汗,王伏勝隻覺得背上不知怎麽的有些發寒,一顆心依舊有些亂跳,卻也不好再說什麽,隻能笑著謝了恩,弓腰退了出去,剛一出門,被門外的過堂風一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站在門口略呆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低著頭,匆匆的走了出去。


    玉柳神色漠然的看著王伏勝的背影消失在轉彎處,才掀簾走進了書房。武則天依然坐在月牙凳上,隻是臉上的笑容早已徹底消失,見玉柳進來,淡淡的問道,“他已經走了?”


    玉柳點了點頭,“王內侍在門口站了片刻便轉身走了。”


    武則天的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奇異的笑容,“原來世上當真有人心難測這回事,枉我平日那般待他……”


    玉柳輕聲道,“依昭儀所見,該如何處置他才是?”


    武則天沉吟片刻,笑了起來,“他既然這麽有情有義,咱們自然得幫他升到更高更要緊的位置上去才是,太子那邊不就缺了個管事大太監麽?有他幫忙看著太子,聖上不也更放心些?聖上身邊,還是留著阿豆這樣笨笨的人便好,起碼不會幫著一個外臣來瞞我”


    玉柳輕輕點頭,阿豆的確是個老實的,若不是今日聖上在書房歇息片刻便直接去早朝,打發了他來報信,昭儀卻要上哪裏去知道那位裴明府竟然對聖上說了那樣一番話?聽阿豆說,聖上當時大發雷霆,可之後回了這邊對昭儀竟是一字也未提……眼見武則天又出了一會兒神,站起來轉過屏風坐在了大**,玉柳忙默然退了出去,心裏一陣酸楚。


    檀香木的大床之上,已經略顯陳暗的小小枕頭和被子依然擺放得整整齊齊,武則天低頭凝視了良久,輕輕的一笑。裴行儉說她麵相貴不可言,然而剛強太過,可以做天下任何人的妻子,卻不適合為帝王之妻,真是可笑,自己這般苦心經營、幫聖上拿回他應有權柄的人不適合做皇後,難道那個恨不得跟長孫太尉一個鼻孔出氣的王氏才適合?也不知他究竟是什麽居心不過,也許有一句他說得對,“與子女緣薄”,所以她要留著這張床提醒自己,她到底失去過什麽……


    輕輕摸了摸那個小枕頭,武則天站了起來,轉身向書房外走去,步履輕緩,背脊卻越發的沉凝挺拔。


    “去請老夫人過來一趟。”


    …… …… ……


    “啪”的一聲脆響,盛滿熱水的六棱堆花越瓷杯在地磚上摔得粉碎,水花高高的濺起,灑上了臨海大長公主的鏤金紫羅裙。


    侍女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也不顧滿地的碎瓷,撲通跪了下來,“婢子該死”


    臨海大長公主厲聲道,“你沒聽錯?”


    侍女忙道,“婢子聽得清清楚楚,今日早朝時聖上下旨,長安令裴行儉因私議禁中被貶為西州長史,府裏派去盯著裴行儉的人親眼看見他在宮外謝了恩,便去長安縣衙交印了。”


    臨海大長公主怔了半晌,笑了起來,“好好這才真是自作孽”又看了侍女一眼,微笑道,“這般的好消息也不是日日都能聽到的。你起來罷,去外麵領兩匹花羅,再吩咐他們細細的打聽,到底是出了何事。”


    侍女頓時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退了出去,連鮮血從被劃破的膝蓋浸了出來都毫無感覺。


    大長公主慢慢的坐了下來,輕輕念道,“西州,西州。”眼睛變得越來越明亮,轉頭吩咐崔宛娘,“你趕緊去裴府一趟,請,庫狄氏過來議事。”仿佛得意於那個說得重重的“請”字,自己先笑了起來。


    崔宛娘正在發怔,聞言忙應了聲是,匆匆的走了出去。大“病”初愈的盧九娘有些驚訝的睜大了眼睛。大長公主一眼瞥見,笑道,“你想問什麽?”


    盧九娘忙道,“這貶黜的官員均是兩三日之內便需離開長安,如今裴守約家定然是人仰馬翻,那庫狄氏怎麽能抽身過來?”


    大長公主嫣然微笑,“她自然能抽身過來,莫忘了,咱們還有二十二萬貫錢沒有給她她難不成想從西州回來時再拿?”


    盧九娘恍然大悟,笑道,“正是,有了這筆錢,他們去哪裏都做得一個富家翁了,那些中眷裴的人,總不能追到西州去要錢想來這庫狄氏也不敢說什麽不能賒欠,不能用金銀器抵用了吧?隻怕巴不得咱們用金來交割,不然這二十二萬貫,他們得用多少馬車去運?”


    大長公主哈哈大笑起來,“誰說我要給她二十二萬貫?”


    盧九娘一愣,想了想才試探的問道,“咱們是不是該拖上一拖?他們橫豎三日內要走的,如此一來,還是咱們的人掌著那些莊子店鋪,買與不買又有何不同?隻是,這官員貶黜,也有家眷晚走幾日,甚或是留在長安的,不知這庫狄氏……”


    大長公主冷笑了一聲,“她走不走與我何幹?那莊子店鋪我是買定了,但二十萬貫?哼我連零頭都不會給她,諒她也不敢不賣”


    盧九娘訝然看著大長公主,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大長公主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你須知,中眷裴那些人雖然日日盯著裴守約不放,但裴守約這一貶,他們這一支便再無人能撐得起局麵,這幾日他們隻怕連那邊的門都不敢登,更別說有膽子與咱們爭東西”


    盧九娘點了點頭,又遲疑道,“庫狄氏那邊不是說還頗認識幾個官眷?”


    臨海大長公主“哈”的一聲笑了出來,“你難道沒生耳朵麽?裴行儉是因‘私議禁中’被聖上親自下旨貶黜,如今這局勢,他還能因議論誰被這般發落?自然是那個武昭儀既然如此,如今那邊又有誰還肯再看她一眼?”


    “長安人何等有眼色,這裴行儉原先靠著聖上和昭儀升了官,如今卻昏頭到得罪了自己的兩個靠山,這種人誰還肯伸手去沾?庫狄氏跟去也罷,不跟去也罷,如今的處境,隻怕比罪婦也好不了多少。我肯賞他們點錢,是恩典,他們若敢不賣,咱們那些掌櫃、莊頭當真都是吃素的麽?那柳刺史是如何被越貶越遠的?到時隨便找個事,安個罪名在他們頭上,他們就等著流放嶺南好了”


    她臉上的笑容越發譏誚,“以那庫狄氏的姿色,若是進了掖庭,卻不知會落到什麽地方咱們大唐的教坊裏,這種罪婦又不是不曾有過”


    盧九娘不由倏然而驚,一句“若是如此,那家產不也要被朝廷籍沒”到底沒敢說出來。


    大長公主顯然心情甚好,轉頭便讓人傳了一部樂伎到上院來演奏,又興興頭頭在台階上設了案幾坐席等物,直接坐在了外麵。果然隻過了半個多時辰,侍女便來報,鄭宛娘帶著庫狄氏過來了。


    大長公主懶懶的揮了揮手,“讓她們上來吧。”轉頭便又倚在憑幾之上,悠然自得的接著聽曲,根本沒往院門再多看一眼。


    倒是盧九娘抬眼往外看了好幾眼,隻見跟著鄭宛娘身後走進院門的庫狄氏神情還算鎮定,臉色卻明顯有些蒼白,進來看了院中這架勢,便靜靜的站在了那裏。她身後的兩個婢女,看著院子裏的女伎,緊緊的皺起了眉頭,過了一會兒臉色便越發難看起來。倒是前麵的庫狄氏居然沒過多久便聽得入神,手指輕動,竟是跟著曲子打起了拍子。盧九娘忙又悄悄看了大長公主一眼,隻見她的臉色慢慢又繃了起來,忍不住有些想笑,趕緊拚命忍住了。


    好容易一曲終了,大長公主這才仿佛回過神來,看向了琉璃,驚訝的挑起了眉頭,“大娘什麽時候來的?怎麽也沒人提醒我一聲,這些沒眼色的賤婢,今日看我怎麽收拾你們”


    領客的兩個婢女嚇得立時撲倒在地,滿口求饒,琉璃走上一步笑道,“大長公主請息怒,適才這一曲清商的確宜人,不但您沉醉其中,我等也有些樂而忘憂,幸而這兩個婢子未曾打擾,才讓琉璃聽完了這一曲,倒是讓琉璃沾您的光了。”


    大長公主點了點頭,心裏不知為何有些不大舒服,卻也想不出該說什麽,隻能冷哼一聲,“你們下去吧,下回若還是如此不知死活,定要教你們知道何為後悔”


    琉璃微笑不語,看著兩個小婢女戰戰兢兢的下去了,才笑道,“大長公主威儀人所皆知,又有誰敢不知死活?”


    大長公主看著她的笑臉,心裏不舒服的感覺更深了一些,索性歎了口氣,“大娘,今日讓你過來,是我聽說了一事,有些難以置信,特意找你來問上一問。”


    琉璃笑容微斂,淡然道,“朝廷之事,原非琉璃所能得知,不過三日之內,守約的確會離開長安去西州為官。”


    大長公主長長的歎息了一聲,“這可如何是好?那西州也是能去得的?聽說那邊夏日酷暑難耐,冬日嗬氣成冰,民風野蠻,茹毛飲血也是尋常,蠻夷又是日日來犯,竟是燒殺搶掠無所不為,簡直不是人住之處因此我朝便是貶黜官員,也從不曾派往那種嚴酷之地,守約這般謹慎之人,怎麽會惹得聖上如此大怒,竟將他……唉真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她冷眼一瞟,隻見琉璃身後的兩個婢女中有一個臉都白了,琉璃也是默然無語,心頭這才舒服了一些。笑道,“不說這些了,按理守約這幾日便要離開長安,大娘你可是隨他去?”


    琉璃點了點頭,“自然是。”


    大長公主倒是當真微微吃了一驚,想了想歎了口氣,“這卻是不巧得緊了,我這邊錢帛都沒有備好……”


    琉璃抬眼看向了她,“不知還差多少?”


    大長公主懶懶的道,“因你說不急,我也沒催,適才一問方知,這邊竟是連零頭都還未備齊。你看這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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