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的春天來得格外摧枯拉朽。仿佛隻是一覺醒來,昨日還不能離身的輕裘夾袍便再也穿不住。城下的河水隨著雪山消融而愈發豐沛,河岸上的綠色也一日日的鮮嫩濃鬱起來。二月中旬,當一封三百裏加急的告示,將大唐改元顯慶、立新太子、大赦天下的消息送到西州時,環繞西州的河穀裏,各色的野花早已爭相綻放,將大片大片的草地染成了一襲襲織錦綠絨地衣。


    若不是那隨著溫暖春陽而到來的春風,琉璃真會覺得,西州的春日比長安的來得更美不勝收。隻是這一日的清晨,當窗外呼嘯著的尖銳風聲將她再次驚醒,看著高窗裏透進來的那點朦朧清光,她不由歎了口氣:又起風了現在她終於明白了為何西州的街道都要往下挖掘,西州的院落庭院為何都那般小巧,而都護府和寺院的寬敞庭院則比尋常人家挖得更深——每隔幾日就要刮起的這種暴烈的春風,在平地上絕對可以把人直接吹走,隻有躲在這深壁高牆之間,才算有點保障……


    黑暗中,裴行儉摟著她的手臂緊了一緊,聲音裏帶著一點初醒的沙啞,“又被吵醒了?”


    琉璃“嗯”了一聲,往他懷裏縮了縮,“早知如此,咱們真該住在長安坊。”


    裴行儉低聲笑了起來,“怕我在道上被吹跑了?放心,就這不到一裏路,吹不壞我。不過,今**別出門了,在家歇著便好。”


    琉璃歎了口氣,“那你也不許再出城。”自打正月起,這一個多月裏,他在城外呆著的時間便遠遠超過在城裏,時常還會在外麵過上一兩夜,前日連風飄飄都上門拜訪了一回,話裏話外透了一點訊息,琉璃隻能一臉官司的把她送了出去,回頭與裴行儉一說,裴行儉卻隻是淡淡的一笑,“他們終於沉不住氣了麽?”


    聽見裴行儉良久沒有出聲,琉璃輕輕的推了推他,“這樣的大風天裏在野地裏不是玩的。”聽說在一些風口上,成年的牛馬被狂風吹走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裴行儉仿佛回過神來,聲音裏帶了點笑意,“放心,我該做的事都做完了,麴崇裕如今心裏已然犯疑,多半會拿件事情絆住我,不讓我再出城,我隻是在想,他會把什麽政務分到我的頭上?”


    琉璃忙問,“你可想到了會是什麽政務?”


    “或許是刑訟,或許是賦稅,不過,無論他讓我管什麽,我都會讓他後悔莫及。”裴行儉的聲音淡淡的沒有一絲波瀾,但琉璃卻知道他是有些生氣了,忍不住道,“你怎麽不高興了?”


    裴行儉沉默片刻,開口時卻換了一個話題,“昨日我把方嶺之事告訴了柳阿監。”


    琉璃吃了一驚,“她怎麽樣?”


    “我也不知,她隻是客客氣氣的謝了我,我也趕緊告辭走了。”


    琉璃深深的歎了口氣,原先從柳如月的講述裏,就能聽出那個叫方嶺的男子性子極為強硬剛烈,沒想到這些年一再挫折到被支使到了西州,他卻依然半點沒變,三年前的秋天,牧丞刁難他,讓他大風天裏出營去尋兩匹失馬,他突然暴怒而起,挾持牧丞一道出營,從此再也沒有歸來。有說他和牧丞在狂風之中同歸於盡的,也有說他殺了牧丞亡命天涯的,但無論如何,是再沒有下落了。琉璃原先便隱隱覺得,也隻有這般剛強的男子能配得上心性堅韌的柳如月,裴行儉頭兩次出城時,也暗暗希望過他能找到人,沒想到卻是聽到了這樣的消息……


    她的心情不由低落了下來,蜷在裴行儉的懷裏一句話也不想說,裴行儉輕輕撫摸著她的背脊,“我也不想說出此事,隻是一則麴崇裕的人也去詢問過牧監的人,想來早已知道此事;二則我出城太過頻繁,他定然看出我別有打算,既然會讓風娘子找到你,隻怕立刻回頭也會找到柳阿監,讓他們來說破更是不妥。”


    琉璃低聲道,“我知道。”停了片刻又道,“所以大風天裏,你再不許出城去,上一回我便足足擔心了一夜。”


    裴行儉安慰的拍了拍她,“以後再不會了,我也是沒想到半路上會遇到起風,隻能先找個地方躲著,你也知道,如今咱們時間不多……”


    琉璃心裏歎息,裴行儉似乎擔心麴崇裕查出什麽來,這些日子突然變得十分緊張,不是往外麵跑,就是伏案到深夜,做的事情似乎與田地政務有關,她莫說幫忙,就是看都看不大明白,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不給他添一點麻煩。


    喁喁細語中,窗外朦朧的亮光漸漸轉為清明的曙光,兩人起身梳洗,吃過了早膳,裴行儉放下竹著,突然笑道,“差點忘記告訴你,咱們這邊又要來一名大唐官員。”


    喔?琉璃感興趣的抬頭看著他,裴行儉臉上的笑容多少有點微妙,“琉璃,你還記得涼州城的那位蘇參軍麽?他的父親蘇海政,已被任命為伊州都督,估摸著一個多月之後便會走馬上任。”


    伊州?琉璃倒也知道,此地位於敦煌與西州之間,在大海道的東邊,地方不大,人口也不足萬人,伊州都督雖然也從三品之官,卻遠不如在長安擔任四品中郎將。琉璃越想越有些困惑,“難道這任命與上回的事情有關?”


    裴行儉搖頭一笑,“如今誰能知曉?或許朝廷隻是準備對突厥用兵,蘇海政還算軍中宿將,領了伊州都督,來這邊做些準備也是順理成章。若聖上有重用之意,他這一仗立下戰功,回朝便能拜將;若非如此……”


    琉璃明了的點了點頭,如果這一仗打完之後還留在了這邊,那就多半是高宗不想讓他回到長安了。也就是說,那位蘇參軍的一封奏章不但害了自己,還害了自己的父親,畢竟此時雖然武則天早已登上皇後寶座,她的長子李弘也已被立為了太子,但長孫無忌卻依然屹立不倒,或許此時高宗心裏最忌憚的,便是軍中有人傾向於這位太尉,“那位蘇參軍會如何?”


    裴行儉笑了笑,“我如何知道?或會隨父入伊州也未可知。”


    眼見上衙的時辰已到,屋外的狂風卻一點消歇的意思都沒有,琉璃忍不住皺起了眉頭,裴行儉笑道,“我如今皮粗肉厚,不怕這些”這些天在外麵風吹日曬的,裴行儉的眉宇間明顯多了些風霜之色,琉璃卻覺得,他看上去比從前更顯英氣。她隻能笑著點了點頭,“你路上還是要當心些。”


    裴行儉低頭看著他,神色裏多了幾分鄭重,“十郎已經走了,這些日子你不要再隨意出去,還有那邊工坊,你……能不去便別去了。”


    琉璃笑著點頭,“放心,那位麴世子也不會有興致再來找我”


    前幾日麴崇裕的確讓人請琉璃去過一回,他那邊到底人多,如今第一本佛經的幾十塊雕版都做好,說是要請教上墨之事。十郎上次帶的那幾匣上好的鬆煙墨頓時派上了用場,被琉璃好不為難好不勉強的賣了個黑心高價,乘機又提了大匠的事情。麴崇裕氣得眼神都不對了,卻好歹還記得輕描淡寫的問了句,“夫人當初如何知道崇裕要印佛經?”


    琉璃便詫異的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嬌笑起來,“世子說話真有趣,如今這市坊裏,除了佛經還有什麽能印來賺錢?呆瓜才想不到呢是不是?”


    麴崇裕的臉立時就有些發綠。琉璃走的時候,隻覺得背後發寒,大約是被他用目光砍了無數刀……


    看著琉璃得意的明亮笑顏,裴行儉不由也笑了起來,低頭在她額角上一吻,“我知道你能氣人……你也要當心些,莫把他氣昏了頭。”


    琉璃嘻嘻一笑,把麴崇裕氣昏頭才好呢,省的他這一招又一招的難為裴行儉。


    待到裴行儉走後,她進了書房,將明年曆譜的幾種版式又修了一遍,放下筆時才驚覺已快午時。正準備問問阿燕午膳準備得如何,小檀卻匆匆的走了進來,“娘子,阿郎打發人回來說,他有事,要晚些才能回來,還說麴都護已讓他管著刑訟之事”


    刑訟?琉璃點了點頭,心裏已明白了幾分,西州地廣人稀,民風淳樸,漢人家族宗法製度森嚴,大點的事務都是由宗族來決定,胡人若有紛爭更不會鬧到官府中來。所謂刑訟之事,多是些市井裏偷雞摸狗的小事,那個據說偷了二十多頭牛犢的古怪飛賊,便算是西州人人皆知的大案了。管著這樣的事情,可謂既無權又無趣,卻會被瑣事絆住手腳,不能天天去外麵“調查民情”了。


    此事倒也在裴行儉的意料之中,隻是不知他會如何應對。


    琉璃心知此事多想無益,自己吃過午飯,看了會兒書,又給裴行儉新做的春袍繡了一角竹葉紋,眼見天色將黑,風聲漸息,裴行儉還未歸來,不由有些擔心起來。他這第一日接手刑訟之事,難道就鬧出了什麽幺蛾子?


    …… …… ……


    都護府的長史房裏,白…燃了燭台上的幾隻蠟燭,漸漸暗下來屋子頓時明亮了起來,司法參軍朱闕的臉色在燭光下愈發顯得紅漲:“裴長史,此案不能如此草率這舅甥爭牛案裏雖然也有二十頭牛犢,但事情來龍去脈卻十分清楚,想那張二也算是本地鄉紳,若說他借著照料外甥喬六家的牛群,貪墨了去年以來牛群新得的二十頭牛犢,雖無明證,卻也合乎情理,但若說他便是那在西州各處偷了二十多頭牛犢的賊人,卻決無此等可能”


    裴行儉不緊不慢的放下了案卷,“那依朱參軍之見,這賊人的二十多頭牛犢如今去了哪裏?難不成都飛了?此案已拖延了足足三個月,西州滿城都是流言紛紛,人心惶惶,衙門裏差役出去了那麽多回,可曾抓住一絲線索?如今這線索就在眼前,朱參軍卻說決無此理,想來朱參軍對案子已是胸中有數?”


    朱闕忙搖頭,“下官對此案也是一頭霧水,隻是下官斷案也有幾年,這偷牛案太過蹊蹺,而年前的張氏喬氏爭牛案卻十分簡單,兩者應無關聯。”


    裴行儉神色裏多少有些不以為然,點了點頭,“朱參軍斷案細致謹慎,裴某也是久聞的,隻是太謹慎卻也不成,你既然說爭牛案十分簡單,為何到了今日還是久拖未決?”


    朱闕歎了口氣,“說來的確簡單,以喬六牛群中有母牛四十多頭,一個春天應能得二十多頭牛犢,絕不會全部沒有成活,可這牛犢卻不是隻有喬六家的牛群會生,張二咬定是他向突厥牧民買的,如何便能斷定他是撒謊?他又有一轉的勳官在身,不好輕易動刑,他不鬆口,此案如何能結?”


    屋裏的幾位主簿也連連點頭,“正是事涉勳官,最是麻煩。”隻有麴崇裕還是漫不經心的坐在那裏,隨手翻看著手頭的文書。


    裴行儉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勳官又如何?區區一轉的勳官,難不成就動他不得了?朱參軍,那喬六乃是為趕考而離鄉,回來卻被親族貪墨了財產,這案子若是如此拖延下去,豈不是教西州學子寒心?令百姓笑話?我給參軍一個月的時間,不知參軍能否將此案審結?”


    朱闕看了麴崇裕一眼,一梗脖子,“下官愚鈍,隻怕無此斷案之能,正想向長史請教,該如何盡快結案?”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說來也不難,想那張二,不過區區鄉民,見過什麽世麵?帶到堂上來嚇唬一番,諒他也不敢不招說不定兩案便一起破了”


    麴崇裕感興趣的抬起了頭,“長史此言怎講?”


    裴行儉笑道,“這兩個案子在我看來實在無甚出奇隻是如何叫張二在公堂上自承罪狀,有些棘手而已,其實也不過狠狠心的事,世上哪有不怕打之人?至於那偷牛之賊,依我之見,必是張二無疑,這兩案也不過是一個案子而已”


    屋裏幾個主簿相視一眼,都覺得有些哭笑不得,這裴行儉也太異想天開了吧?張二怎麽會跑去一家一家的偷牛,他又豈是隨便打得的?麴崇裕卻沉吟著點了點頭,“裴長史此言倒也有些道理,不知若是讓裴長史斷案,需要幾日。”


    裴行儉嗬嗬一笑,“我卻不是審案之人,若我是朱參軍,便明日貼出告示,後日開堂審案,必要叫張二這飛賊在西州百姓麵前認罪伏法”


    麴崇裕眼睛一亮,拍案而起,“好那便一言為定,吩咐下去,明日府前便貼出告示,說長史已抓到了竊牛賊,要開堂審案,也好叫西州百姓,看看長史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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