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家門就在前麵幾步,琉璃眼睛一亮,笑著點頭道了好幾聲“再會”,便逃也似的快步走進院門,一路徑直進了內院,這才長長的出了口氣。回頭看見小檀也是一臉狼狽抱著籃子小跑進來,不由笑了起來。


    小檀拍著胸口,滿臉心有餘悸,“娘子,這兩日咱們還是莫要出門了”


    廚娘正在井邊打水,聞言抬頭笑道,“莫說娘子,老奴這幾日都不敢多出門,隻有一樣好,如今若是去市坊買肉醬瓜果,竟是人人都不肯收錢的”


    琉璃一怔,看了看小檀的籃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雞蛋、幹棗、青菜,苦笑道,“如此……該給還是要給了才好。”


    廚娘頓時苦了臉,“難不成日日出門買菜,都要為了給錢撕扯一路?”


    想到適才那一路上遇到的熱情笑臉,琉璃捂著額頭歎了口氣,“也罷,過幾日,大約便會好些。”如今離爭牛盜牛案已過去了好幾天,西州略大點的案子都審完了吧?熱情的西州人遲早都會習慣於他們有個神棍長史……


    回到屋裏,琉璃環視一眼已經被自己閑極無聊時折騰過好幾回的屋子,歎了口氣,裴行儉讓她這些日子少出門,如今看來是白吩咐了,她想出門也不成今日她不過是去了趟夾纈店——西州這邊與長安流行的紋樣頗有些出入,更喜歡聯珠對獸這一類的具有西域風情的圖案,她前陣子無事時便試著畫了幾種出來,到底不知是否入得了西州人的眼。適才到了夾纈店一問,掌櫃倒是滿口感謝,說是都有人訂了,但轉頭便開始兩眼放光的讚歎裴長史是如何神威赫赫,“那石大是何等疲賴人物,禍害了西州多少人家,被裴長史不動聲色看了半刻,便什麽都認了”……


    好容易告別了史掌櫃,回來的路上,上來問好寒暄的婦人竟是越來越多,才幾百米的路,她足足走了兩刻鍾才到家


    隨手翻了一會兒書,眼見太陽西斜,院門口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琉璃放下書本迎了出去。隻見裴行儉挑簾進屋,臉上隱隱帶著幾分倦色,琉璃倒了杯水遞到他手裏,“又是審了一日的案?”


    裴行儉將水一口氣喝了下去,才道,“今日倒是不曾有什麽案子要審,日後大約也不用我再審了。”


    琉璃詫異的看了他一眼,裴行儉微笑著伸手理了理她的鬢發,語氣有些漫不經心“麴崇裕今日找到我,說是西州刑訟之事已是無可擔憂,倒是賦稅之上還頗有些難題,希望我這做長史的能出手整頓一番。”


    琉璃想了想,隱隱記得裴行儉提過麴崇裕不是讓他管刑訟,便會讓他管賦稅,西州的賦稅難道有很大的問題?裴行儉看著琉璃困惑的臉色,笑了笑,“西州的賦稅之累已是積重難返,任誰也不可能解決得了。一個處置不當,便是民怨沸騰。”


    琉璃頓時有些擔心起來,“那該如何是好?”


    裴行儉輕輕一笑,“無法解決,便不解決,你放心,我自有法子。”


    看著裴行儉輕鬆的麵孔,琉璃輕輕的皺起了眉頭,人人都道他妙算無雙,可他之前的那番反複考量、周密布置又有幾個人看得見?不過對著自己,他卻總是這樣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裴行儉笑道,“待會兒有個你一直有些好奇的人或許會上門拜訪,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琉璃想了一會兒,眼睛一亮,“韓四”


    裴行儉笑著點了點頭,還未開口,就聽外麵響起了小檀的聲音,“阿郎,有個姓韓的郎君要拜會您。”


    裴行儉笑道,“請他在前麵的堂中稍等。”


    琉璃奇道,“你怎麽知道他今日會來,難道又是算出來的?”


    裴行儉一怔,有些哭笑不得,“我適才回家時,見他在外麵徘徊,看見我想上來又躲開了,你想想看,他總不能是來咱們這坊裏出診的”


    也是,這個古怪的家夥是個獸醫……琉璃笑了起來,“怎麽不是來出診的,這不是便過來看你了麽?”


    裴行儉哈哈大笑,拖起她的手便往外走,“既然如此,便讓他看看咱們倆才是”


    前廳裏,穿著一件半舊交領袍子韓景之正略有些不安來回踱步,見到裴行儉和琉璃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呆了一下才行禮道,“見過長史,見過長史夫人。”


    裴行儉點頭一笑,“不必多禮,請坐。”


    琉璃打量了一眼,隻見這位韓景之不過二十多歲,大約是常年風吹日曬,皮膚微黑,五官分明,一雙不大的眼睛極有神采,隻是眉頭似乎習慣性緊鎖,神情間便少了幾分開朗,看著既不像著名的獸醫,也不像著名的大盜。


    韓景之依然直挺挺的站在那裏,猶豫了半晌,突然深深的一揖,“多謝長史讓我保住了祖屋我、我不知如何報答”


    琉璃看了看韓景之身上那件邊角有些破損的袍子,這位西州城最窮的獸醫果然名不虛傳,要讓他去還那二十頭牛犢,可不是隻能賣祖屋了?好在那些欠了他診費的都是大戶,寧可損失幾緡牛犢錢也不肯被張了榜去,千求萬求的,裴行儉才頗為勉強的同意了他們“概不追究”的要求,撤去了府門口的公文,韓景之大約是聽到了這個消息,才上門來道謝的。


    裴行儉笑了起來,“你不必把此事掛在心上。”


    韓景之抬起頭來,神色極為認真,“我過幾日便會掛牌行醫,會把錢還給那些人”


    裴行儉微覺意外,“你要行醫?”


    韓景之用力點了點頭,“我家世代行醫,隻是家父早逝,無人指點,隻能靠醫書自行摸索,這七年,我雖以醫治牛馬為生,也曾為幾百位請不起的醫師的牧民看病下藥,前段時間又驗查過了家中所傳藥方,我不會讓韓氏蒙羞,也不會讓長史失望”他似乎不大習慣於長篇大論,說完這些話,臉有些漲紅了。


    裴行儉看了他片刻,終於笑著點了點頭,“你既有把握,便祝你得償所願。”


    韓景之鬆了口氣,咧嘴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齒頓時讓整張臉都生動起來,“裴長史,您日後若有驅使,我一定聽命。”


    裴行儉笑道,“好我有一事一直不明,還望你不吝賜教。”


    韓景之忙道,“請說。”


    裴行儉神色平和的看著他,“你為何要盜那些牛犢?”


    韓景之睜大了眼睛,“長史怎麽知道……”


    裴行儉微笑不語。韓景之怔了半晌,鄭重的行了一禮,直起身子時歎了口氣,“啟稟長史,其實……我是拿那些牛犢來試藥。我家醫書上記了些古方,看著有些古怪,我不敢胡亂用在人身上,去年才偶然想到,可以弄來牛羊,多灌一些,若是無事,大概便可用於人。”


    琉璃不由有些驚訝,搞動物實驗?這位獸醫居然能想到這一招?


    裴行儉也意外的挑起了眉頭,“為何要用牛犢,不用羊羔?”


    韓景之又沉默了片刻,“因為,牛肉好吃。”


    琉璃默默的低著頭,直到這位韓景之告辭而去,簾子剛一落下,她便再也忍不住,把頭埋在袖子裏悶笑不已。裴行儉回頭看見她的模樣,也搖頭笑了起來。


    琉璃好容易才止住了笑,抬頭道,“原來天下也有你算不到的事”這位韓景之的腦子真不知是怎麽長的,說糊塗吧,他卻想得到,拿鮮草把牛犢引上欄車,灌上安眠藥,當病牛公然拉回西州城下;若說精明,他自己愛吃牛肉也罷了,居然還覺得隻有拿著平日少見的牛肉來送人才有誠意,把曾經幫過他的西州各鄉牧民都謝了一遍——也不管牛犢偷多了會引起多大的風波


    裴行儉歎氣,“自然有,今日他說的這兩個理由,我便是做夢也沒想到過”


    琉璃繃不住又笑了起來,“無妨,全西州的人都不曾想過,其實你根本不是掐指一算,便算到這韓四會自投羅網。”


    裴行儉笑著看向琉璃,“你知道便成。”


    琉璃走到了他的身邊,伸手刮了下他的臉,“也就是你臉皮會這般厚,明明是看出這位韓四不是心胸狹窄愛報複的人,偏偏要故作高深,上回那些同僚問你怎麽斷出的盜牛案,你居然說——天機不可泄露害得我如今連門都不敢出了”


    裴行儉隻覺得臉上癢癢的,笑著握住了那隻搗亂的手,“不如此,何以立威?”不知想到了什麽,他的笑容漸漸變淡了一些,“其實,所謂天機,無論泄露不泄露,總有人能猜得出來”


    …… …… ……


    青銅花枝燭台下,麴崇裕默默的看著桌上攤開的西州地域圖,半晌才抬起頭來,自嘲的輕輕一笑,“原來如此”


    王君孟走上了一步,“你看出什麽來了?”


    麴崇裕指了指帛圖上的十來個細細的紅點,“我把失牛的村落都標了出來,你看……”


    王君孟仔細看了一眼,紅點散亂在西州城四周,各個方向都有,卻看不出什麽名堂,麴崇裕似乎也沒指望他看出來,淡然道,“這些地方,離西州城,都不到一日的路程。因此,盜牛之人定然住在西州。”


    王君孟愕然看著麴崇裕,此事不是人人都知曉了麽?盜牛賊就是韓四,裴行儉神機妙算,讓他不得不自行出首了,而且他家平日用來收治病牛的牛棚邊,也的確起出了二十二個小牛頭,就因為此事,西州如今人人都已把裴行儉當神仙看


    麴崇裕冷冷的一笑,“裴守約根本不是算出來的,此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其中關竅我都已經想明白”


    他指了指地圖,“裴守約定然早已留意了此案,看出盜牛賊一定住在西州城,而且牛犢這般大的東西,豈是隨意偷得走的?此人連偷二十多頭都無人發現,自然是平日裏便走鄉串戶、常帶著牛犢來往的,想來不是牛羊販子,便是獸醫因此才不曾露出馬腳。你可記得,那日審案前貼出的告示裏說了,官府要連審爭牛、盜牛兩案,除了張喬兩家的親朋故舊可以到府裏聽案,熟知牛羊牙口品種的西州百姓也可到場旁聽、幫助長官辨別牛犢?”


    王君孟怔了片刻,恍然大悟,“裴守約是故意如此安排,釣那韓四自己上鉤?”


    麴崇裕點了點頭,“若我是韓四,明明自己安好無損,官府卻說要審理盜牛之案了,明明那些牛犢自己都已經吃掉分掉,官府卻說都已尋了出來,還要找人來辨別,豈能不過來看個笑話熱鬧?”


    王君孟接著道,“待韓四自投羅網,裴守約再虛言一詐,他便上了惡當”


    麴崇裕搖頭,“並非如此,我記得那日裴守約數三個數之前,我曾見到他的隨從就站在牛販獸醫的人群之中,想來裴守約早已發現韓四神情不對,讓自己隨從給他透了底。他若不自認,也會被裴守約的隨從當場扭住,到時更是法網難逃,不如配合裴守約來個自行出首,以免流放之苦。”


    王君孟跺腳歎道,“原來如此此事說穿了,半點不奇,卻讓裴守約如此裝神弄鬼了一回”


    麴崇裕冷哼了一聲,“半點不奇,你能想得到麽?你能把那日的事情從頭到尾都安排得天衣無縫麽?連我都被他算計,當著西州人的麵保了張二那貨你沒看見,西州官員如今看裴守約的眼神都和從前不同了?更莫說那些無知愚民不是如此,我又怎麽會出此下策,讓他去掌管稅賦之事?”


    王君孟歎了口氣,臉上露出幾分沮喪之色,想了片刻後還是抬頭笑道,“裴守約說來不過是有些小手段,可這西州的稅賦,根本就是無法可解,西州一萬多戶,誰沒欠個三五年的租庸?他又不是當年的郭都護,能用兵丁入戶強收,便是後來那位宗室重臣柴都護,不也是無法,隻能由大夥兒欠下去,我就不信他能變出金山銀山來”


    麴崇裕臉色卻十分沉重,“若不是如今局麵難以扭轉,你當我願意動用此事來為難裴守約?咱們一回西州,便置辦工坊、優待行商,將全州上下官員腰帶都勒得緊緊的,所為何來?”


    王君孟一呆,“玉郎……”


    麴崇裕擺了擺手,“我心中有數,今年唐軍必然西伐,西州庫房所餘,實在不夠軍中糧草?的確需得催繳些租庸。這等得罪全州百姓之事,裴守約不做,誰來做?你說的不錯,他再是計謀過人,對著這西州的賦稅,卻也絕無解決之道”


    他白皙如玉的修長手指在西州地域圖上緩緩劃過,臉上露出了奇妙的微笑,“當年那位天可汗滅我高昌,郭都護更是以鐵血手段,數年內便將西州從上到下推行了唐製,隻道是將大唐恩澤遍布西域,卻不知是把我西州子民逼得無路可走,我如今倒要看一看,這位裴守約能在這般絕境中怎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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