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鄉的周家村雖然並不富裕,又頗有悍名在外,村頭那排灰皮楊樹卻是生得分外體麵,棵棵都有近十丈高,到了十月底,樹葉漸漸落盡,挺拔的筆直枝幹看去便如一個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散發著逼人的傲岸之氣。


    這一日,日頭剛剛爬到楊樹的樹梢上,周村正便有些坐不住了,先是打發了孫子到村頭去看著路口。眼見日頭快到中天,他索性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雙靴子,扯了扯身上昨天剛漿洗過的本色火麻布袍子,出門前還仔細打量了一番早已收拾得整潔清爽的小院,這才壓著步子往村頭走去。離村頭還有好幾十步遠,便聽得一群孩童齊聲歡呼起來,“過來啦,過來啦!”


    周村正唬得撩起袍角便跑,跑了幾步,又驚覺這摸樣有些不成體統,忙放下袍子,腳下生風般疾步走了過去,到了路口伸長脖子一看,哪有半個人影?再看那群孩童,卻是都蹲在地上,幾個小腦袋擠成一團,專心致誌的用小樹枝驅趕著兩窩螞蟻去搶一隻小青蟲,大約好容易將兩窩趕到了一處,又是一陣歡呼雀躍,而自己的孫子,正是嗓門最大的那一個。


    周村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拍在孫子的頭上,險些沒讓他的臉直接壓入螞蟻大軍中,孩童們回頭看見村正鐵青的臉,頓時“轟”的一聲作鳥獸散,隻剩下那個滿臉通紅又不敢哭的苦命娃兒,繼續接受著祖父從語言到武力的教訓。


    周村正罵了好一會兒,自家孫子卻突然抬起頭,訥訥的道,“祖父莫罵了。”他本來已經消了些的火氣頓時被勾了下來, “莫罵,不罵得你長些記性,你下回不照舊貪玩誤事?”


    小五的聲音帶上了一點哭音,“祖父,孫兒不是這個意思……”又看著村正的身後道,“祖父,你先莫罵我。”周村正火氣愈旺,一個爆栗便敲上了孫兒的腦門,“還敢頂嘴!”身後卻突然傳來一個笑嘻嘻的聲音,“村正好興致!”


    周村正忙回頭去看,卻見到了一張熟悉的圓圓麵孔,正是半年前在周家村裏住過好幾日的小差役,牽著馬在向他笑。


    他唬得幾乎跳起來,忙賠笑道,“王差官!”一眼又看見王差役身後不遠,股偶然還有十餘匹高頭大馬,為首的除了他曾遠遠見過一麵的那位麴世子,更有兩個打扮素淨的年輕女子——正是他等了一上午的貴人們到了!


    周村正心頭不由好不懊惱,低頭狠狠的瞪了自己的孫兒一眼,“快去叫你父母叔伯們準備著!”又忙忙的換上笑臉,跟在王差役身後走了過去,規規矩矩作了個長揖,“小的周六,見過世子,見過長史夫人。”隻聽得一個醇厚的聲音道,“有勞村正了。”一個柔和的聲音說了聲,“老丈辛苦。”又有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姊姊,這排樹生得好生有趣。”


    姊姊?周村正心裏不免有些嘀咕,卻也不敢多言,隻是引著這行人進村向自家走去。


    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裏此時早已轟動,但凡還能走動的,都已站在了門外,見了麴崇裕、琉璃和他們身後的府兵,也不敢走近,遠遠的便作揖行禮,“夫人”的問好之聲不絕。


    這番情形,近半個月來,琉璃早已見得慣了,卻依然有些不大自在,好在這村子不大,沒幾步便到了周村正的家門口。這處院子看去比旁的屋子明顯齊整許多,屋前屋後亦是種了些桑樹、棗樹,一大家子十幾個人都已候在門口,琉璃一眼便注意到那個腦門依然通紅的娃兒,正從母親身後探出頭來看著自己,那眼睛忽閃忽閃的好不明亮,她點頭笑了笑,那孩子臉上一紅,忙不迭的躲了回去。


    西州的富裕人家多是三代同堂,周村正家也不例外,三個兒子都住在一處,光孫子便有六個,好在院子倒也寬闊,青瓦土屋足有八間,當中的北房堂屋更是寬大,院子裏則放了兩架老式的維車與織機。


    一行人自是先到堂屋落座,喝杯酪漿,說些客套話,琉璃於這些話上原都不大留心,隻是那周村正沒幾句話便說到了當日裴行儉如何燒了賦稅賬冊,“小的站得近,看得真真的,長史那氣度……”他皺起眉頭想找個詞來形容,想了半日還是搖了搖頭,“小的也說不上來,隻能跪下謝恩,長史竟和和氣氣的給咱們這些還了禮,說是不過是應做的!”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又笑道,“如今夫人竟又來咱們這地界,親自教給大夥兒如何紡織那白疊,小的聽著原是不敢相信的,如今還覺得像是做夢!”


    他竟是親眼見過裴行儉燒賬冊的麽?琉璃突然覺得這位看上去脾氣便不大好的村正親切了幾分,微笑道,“村正如此一說,我倒要無地自容了。


    雲伊聽得卻有些雲裏霧裏,忙問琉璃,“姊姊,長史到底燒了什麽賬冊?”


    琉璃轉頭正想跟她說一聲“回頭再說”,那周村正是個性急嘴快的,應聲道,“娘子有所不知,咱們這西州原先賦稅最重……”竟是詳詳細細把經過說了一遍。


    雲伊聽得悠然神往,“長史看著麵凶,原來卻如此心善!”


    一屋子人都沒有接話,琉璃也有些哭笑不得,雲伊卻立刻又轉頭看著麴崇裕,“世子,你不是管著這西州的賦稅雜役麽?既然村正他們這般可憐,為何你不早把賬冊燒了,把賦稅減了,倒嚇了他們這些年?”


    自打周村正說起燒賬冊之事,麴崇裕便沒再開口,隻是神色淡淡的聽著,此時臉色不由一僵,頓了頓才道,“崇裕並非朝廷命官,不敢與長史相比。”


    雲伊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你不是朝廷命官?那你這些天為何又要征集民夫服那雜役?”


    麴崇裕微微皺眉,“此乃長史所托,受人之托,崇裕自當忠人之命。”


    雲伊恍然大悟的點頭,“原來你要聽命於長史的,怪道這些日子都要跟著姊姊,是怕你一個人來無人聽你的麽……”


    麴崇裕的臉色頓時黑了下來。琉璃心中哀歎一聲,忙道,“你胡說什麽?如今戰事緊張,長史人在百裏之外,世子才不得不屈尊來做這些細務!再說局勢不穩,若是沒有世子護送,你我焉能出城?你這般胡言亂語,也不怕被人笑話,還不快向世子賠不是!”


    雲伊睜大了眼睛,全然不明白自己怎麽又說錯了話,麴崇裕已麵無表情的道,“三娘天真爛漫,夫人不必怪她!”


    琉璃滿臉都是抱歉,“多謝世子寬宏,我家妹子年幼無知,回去後必好好管教她。”又捏了捏雲伊的手,皺眉道,“以後你再這般胡說,還是莫要出門的好!”


    雲伊正要反駁,聽得“莫要出門”四個字,立時不敢多說,訕訕的看了麴崇裕一眼,欠身行了個禮,“請世子見諒,我說錯話了。”想了想又補充道,“我原不知,你竟是不用聽命於長史。”


    琉璃連氣都歎不出了,也不敢看麴崇裕的臉色,站起來笑道,“時辰不早了,若是方便,村正可否將村中丁女們都喚到院子中來?”


    周村正忙不迭的應了聲“是”,正要往外走,卻聽那位世子冷冷的道,“勞煩將村中所有丁男與中男都喚到村頭!”


    眼見這位村正抹著冷汗出了門,琉璃又對堂屋中候在一旁的的周家三個兒媳笑了笑,“煩勞你們再取些去籽開鬆後的淨白疊過來,也好紡給大夥兒看。”


    麴崇裕也站了起來,向琉璃點了點頭,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琉璃這才暗暗鬆了口氣,看了雲伊一眼,隻見她皺著眉頭,模樣看起來比麴崇裕還苦惱了好幾倍,隻得輕聲道,“以後你若有什麽不解之事,回家問我,莫在外麵亂問了!”


    雲伊悶悶的點頭,跟著琉璃出了門,果然便不再開口。沒多久,院落裏便擠滿了婦人。此事琉璃這些日子早已做得輕車熟路,先讓小檀把工坊裏出的尋常白疊布拿出來讓大夥兒傳看了一遍,周家的媳婦也把裝了淨白疊的籃子遞給大夥兒,。眾人麵對著琉璃原本有些拘束,待看到這白疊布和淨白疊,好奇的天性頓時占了上風,嘰嘰喳喳的議論起來,“真是白疊布麽?““娘子用了什麽法子,怎能紡得如此細軟?” “這白疊怎麽變得如此幹淨?“


    琉璃笑道,“也沒什麽稀奇的,你們看到的那白疊乃是用機車去籽開鬆了一番,但凡用了這種白疊,人人都能將白疊布紡得如此細軟,莫說可以代替絹帛來交調,若是拿到市坊上去,一匹也能換上六七百錢。”


    眾人頓時嘩的一聲議論開來。可用白疊代替絹帛的告示如今自是人人知曉,可西州人誰不知曉白疊好種布難紡,光剝籽就不知要費多少工夫,因此不是家中實在無錢糧買布,尋常婦人決計不會去討那個苦頭吃。此刻見了這種幹淨鬆軟的淨白疊和能換上六七百錢的白疊布,各個不由都動了心。


    琉璃也不多說,隻是待眾人傳看完畢,便拿出早已備好的細梳和蜀黍杆,當著眾人的麵卷了白疊條出來,又在緯車上慢慢拉出棉線,紡了一會兒便對周家大媳婦笑道,“你來試一試。”


    這周家大媳婦原是會紡白疊的,笑著走上來,照著琉璃的摸樣卷條抽線,很快也拉出了同樣的棉線。琉璃鼓勵了幾句,便有心細手巧的婦人也上來試了一遍,興奮的笑道,“這般便成了麽?”


    琉璃點頭,“正是,待紡出一斤線後,上機便能織出一匹與這一般無二的細軟白疊布。”


    院子頓時一片熱鬧,又要自己動手來試的,有問這白疊去哪裏賣的,也有聰敏些的婦人高聲問道,“這淨白疊又該去何處買?”


    眾人頓時安靜了下去,正是,若無這種淨白疊,隻怕布是紡不出來的!


    琉璃笑道,“這淨白疊是將尋常白疊用機車細細處置一遍才能得,三斤半白疊朵子方能出一斤。隻是那機車都極為昂貴,要數十緡一套,如今每村由村正做保,官家貸給村正一套,大夥兒種了白疊,便可拿到村正這裏來處置,隻是每出一斤淨白疊,要出三十錢工錢與村正。”


    一斤淨白疊要三十錢,這般花上半個多月工夫,織成了白疊布便能換成六七百錢,便是不用來織布,做成襖子被子,不比如今的強得多?眾人看著庭院中的緯車織機,心頭都暗下決心,回去便要將家中的舊機子找出來,明年更要種上幾畝白疊。這一畝白疊能出七八斤朵子,足夠織成兩匹布,若是多種一些……頭腦靈活些的婦人臉上已滿是笑容。


    琉璃看著眾人的臉色,心裏暗歎了一聲,微微揚起了聲音,“隻是這處置淨白疊的機車一日也不過能出一兩斤,因此每家每戶最多也能種上兩畝,卻不能因這白疊利大,便不種粟麥了。這些事情,大夥兒隻怕還要跟當家的商議商議才是。”


    這些婦人們有的依舊興奮,有的則有些失望,待得她們議論紛紛的走出院落,琉璃也返身進屋,喝了幾口清水。關於白疊布的這些花樣都是麴崇裕想出來的:村正們可通過軋車彈弓一日得上三五十文,自會千方百計的保守秘密,而每村按戶數嚴格控製軋車的數量,一則不至於影響了糧米的收成,二則也讓白疊布不會因為產量不過多而跌價,保證了麴家工坊的利潤——這隻孔雀做起生意來,頭腦當真是要得!不過,明知他打的算盤,琉璃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無論是身為長史夫人,還是麴家工坊的合夥人,都無法提出任何異議……


    又過了一刻多鍾,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響,麴崇裕與周村正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周村正見了琉璃滿麵是笑,“還是夫人的主意好,若不是這些婦人們去得快,今日這雜役分配也不會如此順遂。”


    琉璃點頭笑了笑,沒有做聲。是啊,這好端端的讓全村男子都服上一個多月的雜役,幫官府運送軍糧,誰又會真正樂意?可若官府同時又給了大家一條新的生財之道,這種不樂意自然也會變得淡薄些。若非如此,麴崇裕又何必挑著最刺頭的這些村落,讓自己來搞這一出親民表演?


    可西州不過三四萬人口,即便像如今這般全民動員,要支撐起十萬大軍的糧草後勤,也極為吃力……麴崇裕在西州都是一日日的馬不停蹄,不知道裴行儉在軍倉那邊調動著三州的民夫車隊,支撐著十萬將士和超過十萬匹戰馬的嚼用,又會是怎樣一副情形?


    琉璃一時心情低落,壓根沒注意到,身旁的雲伊鄙視的看了麴崇裕好幾眼,後者卻仿佛根本沒看見她一般,漠然的轉過頭去。


    在這日複一日的忙忙碌碌、東跑西顛中,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冷,轉眼便入了十一月,離裴行儉所說的回轉西州的日子越來越近,琉璃拿著新出的淨白疊給裴行儉做了兩件冬袍,隻是冬至節這一天,曲水坊的裴宅沒等來裴行儉,卻等來了身上血跡斑斑、滿臉失魂落魄的米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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