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羅帕和展開的信紙,從蕙畹手上翩然落下,帕子是舊年間楊紫安得去的那塊,上麵如今提了一句舊詩: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卿是雄雌。”


    秋桂忙撿起來問道:


    “寫了什麽,值得您如此失魂落魄的”


    蕙畹回神,接過帕子苦笑道:


    “如今,可是再也瞞不了他去了,你去把二哥喚來,不要驚動旁人要緊”


    秋桂得了吩咐,轉身去了,蕙畹拿起信紙細細瞧了一遍,心道這個楊紫安竟然約自己去臨濟寺說話,如今自己的身份和他私會,恐不好,可他即已得知了這裏的官司,若不去,卻也辜負了那些年兩人的情分,故想了一個權宜之計,讓博武陪著她去,爹娘必不會阻攔不說,也安穩妥當些。


    博文的思想比較僵化老派,告訴他,說不定更麻煩了,不一會兒,搏武一步跨進院裏,四下打量一下笑道:


    “怎麽,找我來替你翻土種地嗎”


    蕙畹白了他一眼道:


    “不是看不起你,這個看著簡單,實在的,裏麵有些學問,我也是看了書,實驗了許久,才弄明白的,你還是算了吧,二哥這邊做”


    說著把博武讓到側麵樹下的石凳上,秋桂上了茶來,博武接過來看了看道:


    “偏你這一趟京城去的,倒越發古怪起來了,這裏麵的是什麽”


    蕙畹瞥了他一眼道:


    “這是三花茶,是我讓秋桂帶著丫頭去各院摘來的,**、金銀花和茉莉花,洗淨了晾曬幹衝茶,最是清熱降火凝神靜思的,本是給娘親配置的,剛弄好了,還沒來得及送去呢,你可是第一個品嚐的”


    博武抿了一口,自由一股天然的花香,入口很是宜人,遂似笑非笑的道:


    “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那點兒小心眼,不要在你二哥眼前使了,快說,有什麽事求我”


    蕙畹嘿嘿一笑道:


    “把手裏的信遞給他”


    博武接過看了一遍,反笑道:


    “就知瞞他不過,那日在臨濟寺,他看著你的眼神,就不大對了,可見心裏存著疑惑的,要我說,當初這件事本也不是什麽大事,其實明白的和世子說了,想他也不會真怪罪了去,倒是瞞著他,令他當了真,且大病了一場,是我們做的差了,要我說,你們兩個昔日的情分,竟是我和博文都要遠一些的,也是以前在一起廝混慣了的,現在想起來一下分的清楚明白,那裏可能,左右你才十歲,這也先提不到什麽男女大防,明兒我陪著你去就是了,不過博文那個老學究就不要告訴他便了”


    蕙畹大喜道:


    “謝謝二哥,還是你懂道理”


    博武伸手拍拍她的頭道:


    “也不過是這兩年的事了,再大些定了親事,可就真真的不能在一起見麵了,傳出去恐誤了你的名聲,為夫家不喜”


    蕙畹哼了一聲道:


    “若我嫁的丈夫是如此小肚雞腸不明事理之輩,我才不會嫁的”


    博武目光一閃,其實這也許是自己多慮了,那楊紫安如此著緊蕙畹,難道舍得她嫁了旁人去,這點兒博武在局外可看的清楚明白的很,如今蕙畹怎麽想他不知道,楊紫安即是明明知道當年聰敏的博蕙,就是如今的蕙畹,卻還不明白自己的心,那可真是頑石一塊了,說不準將來這個世子爺就是自己的妹夫了也未可知。


    以楊紫安這些年對博蕙的千依百順,想必將來對蕙畹也隻能更好,想到此,不禁暗暗搖頭,其實就搏武眼裏,自己這個妹妹雖說聰慧處世間難尋,且姿容也不俗,但博武卻覺得她才不是做妻子的好選擇,若是男子,去考狀元定是不錯的,生為女子,表麵看著溫婉和順,那骨子裏可是執拗剛強的緊的,實在沒有女人該有的溫柔,可愛,女人,搏武覺得還是軟弱愚鈍一些為好,不然對著一個事事都比自己強的妻子,相信不是人人都能消受的事情。


    可巧,明兒正是十五,臨濟寺廟會的日子,蕙畹回了劉氏,劉氏原也不想太拘著她了,畢竟年齡還不大,應該有些活潑勁兒才是,另一個,自己身體沒大好,讓她替自己上香添了香油錢,倒也便宜,於是也就應了她。


    第二天一早,博武騎著馬帶了兩個身邊伺候的小廝,護著一輛青帷馬車向城郊的臨濟寺緩緩行去。辰時出發,近巳時才到了臨濟寺外,秋桂扶著蕙畹下了車,側頭望去,寺廟外已經是熙熙攘攘的熱鬧非常,賣各種香花寶燭以及小吃食的,小玩意的,吹糖人捏麵人的,還有那套圈的,真是五花八門。


    雖正值盛夏,這裏因有青山遮擋,卻也比別處清涼許多,故香客遊人竟也不算少,蕙畹四下望了一下,果然另一邊停著平安王府的車馬,有幾個奴才侯在那裏,蕙畹隨著博武踏進寺裏,替娘親燒了香,添了香油錢,才向後院行來,一進後麵,就看見春花秋月在那裏候著她了,看見他們急忙上前來施禮,蕙畹暗自估摸,這兩個是楊紫安隨身伺候的,恐瞞不過他們去,所幸摘下帷帽,大方的衝兩人一笑道:


    “兩位姐姐一向可好”


    春花秋月好奇的打量蕙畹片刻,剛要說話,看看四周偶爾經過的香客,遂道:


    “小姐裏麵請”


    蕙畹跟著走了進去,那一片豔豔的桃花,如今已經累累綴滿了大蜜桃,有青有紅,更是別有一番景致,桃林裏彌漫著陣陣桃子的清香,勾得蕙畹恨不得立時就摘了一個來吃,博武卻是身體力行的摘了一個又紅又大的,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吃了起來,春花秋月瞧見他竟這樣等不得,不由咯咯笑了起來。


    轉過山溪,就到了那個八角亭子,楊紫安背對幾人而立,上次匆忙不曾發現,這時再看,頓時覺得楊紫安身量長高了不少,站在那裏衣袂飄飄,竟然十分瀟灑倜儻,楊紫安回轉身來,盯著博惠,不,蕙畹,眼中似喜似嗔,心道這丫頭可騙的自己好苦。


    自那日在這裏相遇,回去真是好一陣迷茫,一時也說不出心裏是個什麽滋味,回去拿著帕子仔細琢磨,總覺得那裏不大對,忽想起了,舊年分開時的最後那次見麵,她眼中的欲言又止,還有恍若訣別般的語氣,再再透著十分的不尋常,令楊紫安一時難以想的清楚明白,春花卻又道:


    “真是怪事,剛才在臨濟寺給那張家小姐上茶,竟看到了她耳後也有一顆米粒大小的朱砂痣,爺,您說雙胞之間,連這個都能一樣嗎”


    楊紫安一楞,是啊!博惠左耳背有一個小朱砂痣,不是近身之人,大約不會得知,且若是麵容五官相似還可說,怎可能連這樣的地方都一模一樣,一總來看,難道博惠根本沒有死,可是張家為什麽要這樣做呢,也沒什麽好處的,轉念又一想,不禁明白了一二分,博惠若是個女子,這一切就都能說的通了。


    或許一開始因實在聰慧,又機緣巧合遇到了洪先生這樣難得的名師,故女扮男裝進學,大約張家覺得博惠當時甚小,過幾年尋個由頭,再退了去也無妨,誰知這博惠卻真真是個奇才,竟入了洪先生的眼,收了記名弟子,且準備讓她去參加科考,這張家才慌了,故想出這麽一個金蟬脫殼的假死之計,讓博惠重新變成了蕙畹,世間再沒有驚才絕豔的張博惠,而張家卻多了一個腹有詩書的婉約閨秀張蕙畹。


    雖是這樣猜想,但楊紫安還是有些不可置信,遂帶著可靠的心腹,去了城外的張家村,村裏哪裏知道張博惠,隻認識從小聰敏的張蕙畹,不禁暗暗皺眉,這張雲卿做事甚不妥當,這樣一打聽就出來的事情,如今身處官場,若是那使絆子的同僚,一本參上去,縱使皇上念著情分不追究,終也是不好。


    不夠慶幸的是,當初接生的幫忙的左鄰右舍,一家搬去了外省,一家也不知去向,聽說是去投親了怎的,接生婆去歲年上一病死了,到真是死無對證,故楊紫安才略略放下心,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不禁心裏百味雜陳,原來世間竟真有這樣聰慧的女子,原本以為隻有戲文裏才會出現的,卻就在自己身邊,紅妝須眉,這些年自己竟是沒認出來,真真令人可笑,可歎。


    轉念又有些埋怨蕙畹,以兩人的情分,她難道不知,自己把她看的比自己還更重些,就是原原本本告知了自己,自己也隻會幫著隱瞞妥當,別人尚可恕,這博惠實實的可惡,自己這些年的心竟仿佛是白用了,可想到那日明豔的小丫頭,又不禁暗暗高興。


    如今兩人到真的能一輩子在一處了,隻現在她畢竟還是小些,等明年自己去求了皇上,下旨賜婚也就是了,想到這裏,楊紫安頓時覺得仿佛醍醐灌頂一般,原來自己一直的心思是這樣的,從何時開始的,竟是不理會了,想是這些年日日相伴,早就入了心,入了骨,再也摘開不得了,也該慶幸,老天爺畢竟是仁慈的,收走了博惠,卻賜予他一個蕙畹,體貼懂事的,長大了的蕙畹,過程也許有些苦痛,但這結果卻是從出生起第一順心順意的事情。


    雖是想透了,但楊紫安終是有些不甘心就這樣放過她去,於是聽得她回了平安城,琢磨兩日,送了那封信去,怎樣也要讓她來見自己一見,再說分開這些年,如今好不容易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再這樣苦著自己,也不免真傻了,縱是男女有別,禮教相隔,如今她也不過才十歲而已,需的想個法子,時時能見到她才好。這才有了這次的相約臨濟寺,蕙畹看他怔怔的望著自己,不知道想些什麽,以為他還在惱自己,急忙上前一步道:


    “見過世子哥哥”


    抬頭笑眯眯的有些討好的望著楊紫安,陽光穿過層層的枝葉,照在她的身上臉上,燦然的笑容裏,有過去楊紫安分外熟悉的調皮和無賴,到真真就是一個死而複生的博惠,可是配上一身的女孩打扮,卻顯得更要嬌俏幾分,倒令楊紫安繃不住哧一聲笑了。


    博武急忙上前見禮後,被秋月拉著去了後麵摘桃子,蕙畹和楊紫安卻坐在亭子裏喝茶說話,兩人坐定,春花上了新茶來,打趣的道:


    “常聽戲文裏那女扮男裝的祝英台,不妨我們身邊就有一個,真真是件稀奇事”


    說著上下打量蕙畹幾眼道:


    “瞧著倒比男子的打扮更標誌幾分”


    蕙畹被她說的有些臉紅,不免隻能訕笑,春花知道兩人自由那體己話說,微微一幅退了下去,楊紫安這才含著笑意,仔細端詳蕙畹,一件水綠色的輕薄紗裙,身子倒是長了不少,顯得有些娉婷之姿,雖稍顯青嫩,但也可見少女風情,頭上數著一個桃心髻,沒戴多餘的釵環,隻在別了一支翠色花簪,耳邊兩點同色垂珠,越發顯的臉龐白皙,五官清明。


    楊紫安暗暗納悶,這樣一張漂亮的臉蛋,自己以前怎麽會看成是男子的,真真荒唐的緊。蕙畹好奇的開口道:


    “你怎麽發現的”


    楊紫安卻隻笑笑一伸手道:


    “我的帕子呢,還來”


    蕙畹道:


    “那可是我的”


    楊紫安卻執意非要,無奈蕙畹卻沒戴在身上,隻得把自己的另一塊帕子給了他,反正都是差不多的,楊紫安低頭端詳了半響,手指摩挲了幾下那個畹字笑道:


    “這想必是你自己親手繡的吧,才把自己的閨名繡上,是也不是”


    蕙畹點點頭道:


    “不過是為了簡單的做個標記罷了”


    楊紫安細細收在懷裏道:


    “比小時候進益了,這樣看來,那年你送我的手套,也是你親手做的了”


    蕙畹點點頭,楊紫安笑了,明媚的笑容,竟然有些孩子氣的天真,令蕙畹不禁有些被眩惑。楊紫安猛然想起一事,語氣有些酸酸的道:


    “宗民宗偉大約是知道你身份的是吧,所以去豐樂樓才執意不肯帶你去”


    蕙畹不禁有些無語,這都哪百年的舊賬了,還提這個作甚,說到宗民、宗偉、蕙畹笑道:


    “世子哥哥,你和宗民一般大,如今他們兩個身邊可都有了知冷著熱的美人,世子哥哥如何”


    楊紫安目光灼灼的望著她,似笑非笑的道:


    “怎麽,你比我還著急,你打算給我物色幾個不成”


    蕙畹撇撇嘴道:


    “你這個還用我物色,你身邊的,哪個不是姿色傾城的”


    楊紫安麵色一肅道:


    “休要胡說,他們再過兩年,都要放出去的,我身邊可不要拿起子囉嗦的,隻一人足矣”


    說著目光忽的深邃而認真的望著蕙畹道: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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