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申時三刻,宮裏陸陸續續地點起了燈火。(.無彈窗廣告)或明或暗的,像是寂寂長夜中不經意間隕落的星光。


    “娘娘。”


    我百無聊賴地用精巧的鐵鉤慢慢地挑著燈芯,見雲芝來了,頓時來了精神,坐直身子有些興奮地問:“怎麽?皇上來啦?”


    雲芝搖搖頭,目光落在不遠處冷了一桌的飯菜上,抿了抿唇,道:“皇上忙著看折子,娘娘先睡下吧。”


    我“哦”了一聲,慢慢地坐回原處,目光卻不死心地向外麵飄去。


    夜色濃重,我沒有瞧見那一身明黃色的龍袍。


    “這幾日...朝政繁忙。娘娘勿怪。”雲芝抿著唇,像是在考慮這話究竟該不該說。見我有些失落的神色,她局促地笑了笑,不再說話。


    我有些麻木地一下一下挑著燈芯,何當共剪西窗燭,我從前不懂胤朝的人為何總是這樣文縐縐的,就像先皇後,說的每一句話,都帶著隱晦的感情。可如今我有些懂了,那個我想與他一道剪燭夜話的人,卻像是早已同我隔了千裏萬裏的山川河流。


    再也回不來了。


    “他是不是又去了合歡宮?”我突然問道。


    雲芝愣了一下,審視地打量了我一眼,見我神色平靜地看著她,有些不自然地轉了目光:“皇上是太累了。娘娘也不必為這個擔心。”


    我短促地笑了笑,擱下鐵鉤子,道:“我不擔心。”


    牆上掛著一幅百花圖,那是她還活著的時候親自畫給我的。那時候皇上還在同她冷戰,兩人彼此對峙,不肯低頭。她閑來無事,便替我畫了這幅圖。


    她說,鍾蠱,你若是能永遠這樣單純,就好了。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想來,雖然聲聲入耳,卻恍如隔世。


    “她都死了十年了...”我喃喃著,微笑地看著雲芝,忽然抬高了嗓音:“她已經死了十年了!可我還要陪他一輩子!他難道就要守著那座墳這樣半死不活地過每個十年?!”


    雲芝的麵色明顯冷了下來,她直起身子,有些倨傲的看著我,淡淡地道:“娘娘,這十年,我們誰也沒忘記過她。”


    我的心重重地一顫,沉默片刻,卻不得不失落地承認,雲芝說的是對的。


    我們每一個人,從來都沒忘記過她。


    “奴婢告退。”雲芝微微福了福身,背影筆直地走了出去。


    我突然有些羨慕起先皇後來。她的肉身雖然已經腐化,變得支離破碎,毫無生氣,可她在我們每個人的記憶裏,都那樣鮮活的活著。


    我第一次知道她的時候,是從我王兄口中。


    王兄說,阿蠱,你知道麽?我看見她吐血的時候,所有的理智都沒有了。


    我當時隻是唏噓,不隻是為了她的遭遇,還因為我從沒想過王兄這樣的男子,竟然有一日也會為一個胤人女子牽腸掛肚。


    隻是很可惜,在我還沒來得及見她一麵的時候,她就回到大胤了。我記得那日王兄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像是丟了魂兒似的。我從小同王兄一起長大,還從未見過王兄這般模樣。我心疼地說,王兄,還會有更好的女子。


    我看不清王兄的神色,隻記得他輕聲說,不會有了。


    不過是這樣輕巧的話語,卻像是破碎的棉絮,斷斷續續的貫穿在我的每一個夢裏。


    後來,戎夷想要同大胤聯姻,我是自請前來。這一來,我瞧不上戎夷那些草莽之人,二來,我卻也好奇著那個叫檀嫿的女子究竟是怎樣的風華絕代,竟然迷亂了我王兄的眼睛。


    現在想想,那個時候的我還帶著戎夷的脾氣,風風火火,言談間也沒有胤人女子的文采,反而顯得粗俗不堪。


    我忘了我是怎麽喜歡上皇上的,或許是因為他賜予我的種種特權,也或許,是因為他是一個太容易讓人心動的男子。我即便是邊疆蠻族,卻也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子,十五歲的我,早已經到了動心的年紀。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我努力了十年,直到如今,也始終無法勸說自己不愛他。


    而皇後,她如傳聞所言是個傾國傾城的女子,一步一行之間,腰杆總是直直的,是一種很難以令人厭煩的高傲和風華。她很瘦,麵色是不自然的蒼白。我想,或許從那個時候開始她的身體就不大好了。可惜我們誰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這一切究竟矛不矛盾,我愛皇上,可我也喜歡她。


    我記得那日,她親自去了城門口送王兄。


    王兄的目光中滿是不舍和眷戀,我瞧得分明,是以阻止了想要上前將他們分開的小蝶。我看得出來,這場皇上同王兄的戰爭裏,王兄從一開始就沒了勝算。不是因為他不夠好,而是俗世漠漠,兩人相遇便是緣分,此生注定,她隻愛他。


    猶記那日陽光晴好,我說,娘娘,我從來都是順著自己的心的。


    她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怔忡,旋即微笑道,這就是本宮的心。


    可她卻不知道,她的戲作的太差,那樣濃重的悲傷幾乎要從她的眼睛裏奪眶而出,可她的臉上卻笑得如同五月的朝陽。


    我如今才知道,愛本就是一件容易讓人疲憊的事。可歎當初,我這樣義無反顧地愛了。


    那日,先皇後自己將自己腹中的孩子生生撞掉了,即便到了如今,偶爾有宮裏的老人提起這件事也很是唏噓。當時我不懂,她究竟為了什麽才能這樣狠心地將自己的孩子殺死。可如今,我卻懂了,她從頭到尾,那些令人鑽心剜骨的痛楚,不過是為了成全如今的錦繡江山。


    檀嫿,我很妒忌你。可我也這樣敬佩你。


    我匆匆趕去了合歡宮,一進門便嗅到了一股子濃重的血腥味兒。


    我發誓,從那往後的這麽多年間,再也沒有一件事能讓我這樣恐懼。


    其餘的事兒我都已經淡忘的差不多了,唯記得皇上那句,裏頭是朕的皇後,朕的皇子。你告訴朕那裏晦氣?


    這幾年我再也沒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也從沒見過他同皇後在一起時的歡喜。他如同一具毫無感情的軀殼,在這個世上繼續淡然地活著。


    皇後死了,可我卻寧肯死的是我。隻要皇上肯用他的心為我陪葬。


    後來,皇上同皇後大吵一架,來我的宮裏時,神色也很是淡漠。我約莫知道些他的脾氣,他隻怕心裏早已是針紮的疼,可麵上卻偏偏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模樣。


    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伸手攬住他的脖子,低低地道:“皇上,以後讓阿蠱陪您吧。”


    他的身子冷的像是一塊冰雕,一動未動。過了許久,我的臉頰都已經微微發燙了,他才輕輕地將我的手臂扯下來,淡淡地道:“阿蠱,別這樣。”


    我一急,忙抓緊他的手臂,道:“阿蠱的確不如皇後娘娘,可阿蠱是真心待皇上的!我必不會令皇上受此冷落...我會讓皇上每天都開開心心的!”我像是賭咒發誓一般,將我的好處說了個遍。


    他沉默了一會兒,將我的手輕輕推開:“阿蠱,你為什麽愛我?”


    我怔了怔,小聲道:“因為你是我的夫君。而且...你是這世上最好的男子。”


    聽到我的回答,他隻是微微地笑了,抬起手來,舉到我麵前,淡聲道:“可它已經髒了。”


    他的手指纖長白皙,很是好看。我忙道:“我不在意。”


    他輕輕搖了搖頭,麵上笑容未變,眸中卻像浮起了一層薄霧:“阿蠱,我這雙手,究竟沾了多少的鮮血你是不懂的。可我熬過來的這一路,她卻始終都在。”


    我微微一怔,竟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麽。過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可是娘娘也殺了...”


    他打斷我,一雙絕美的鳳眸安靜地看著我,淡淡地道:“阿蠱,你不是說過你不在意麽?那好,我告訴你。我也不在意。將來若有劫數,我同她一起承受。”


    這些話,我出於私心始終都沒有告訴皇後娘娘。我想,她隻以為皇上依賴她,對她有情。卻始終都不曾想到,這種感情在日積月累的疊加中,早已經埋在心底最隱秘的角落。她陪了他兩年,卻讓他愛了一輩子。


    我站起身來,重新到窗下的貴妃榻上蜷著。環兒上前來,怯生生地問我要不要將飯菜熱一下。我想了想,有些疲憊地說:“都撤了吧。”


    反正,他也不會來了。


    恍惚間想起,那日皇後去世的消息傳來時,我正纏著他教我下棋。


    來報的小太監很是惶恐,連聲音裏都帶著哭腔。他說,皇上請節哀,皇後娘娘,歿了。


    我下意識地抬頭看著他的表情,見他神色自若,心底邊略略安心,勸慰道:“皇上,人死不能複生。還請節哀。”


    他隻是沉默地看著棋盤,像是在專心下這一局棋。


    良久之後,他慢慢地微笑了,抬手落子,然後生生噴出一口血來,染紅了棋盤的半壁江山。


    我尖叫著去扶他,卻聽到他低低地一句,嫿兒,原來這就是你的選擇。


    令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居然拋下所有的奏折,親自去戎夷將皇後的棺槨日夜兼程地接回了大胤。皇後下葬的前一夜,我去禦書房見他,德貴卻小心翼翼地告訴我,皇上在靈堂裏為皇後娘娘守靈。


    我心裏重重地一顫,我想,普天之下,能讓他這樣冷靜自持的人做出這樣貽笑天下人的事兒的,也就隻有她一人了。


    我匆匆趕到靈堂去,才發現他正望著棺槨,怔怔地出神。他的眸子裏,有著死一般的沉寂。


    我不知怎麽的,腿便生生地邁不進去半分,隻是呆呆地站在門口瞧著。


    過了一會兒,他緩緩地伸手撫上那口漆黑的棺木,低低地道:“我終於徹底失去你了。”


    他的聲音很輕,如同深夜低低的囈語,卻讓我在這個寂靜的深夜裏忍不住地淚流滿麵。


    然後,他緩緩在棺木前席地而坐,目光空洞而麻木,像是靈魂都被抽空了一般。他輕聲道:“嫿兒,你讓我任性這一回。過了今晚,我便如你所願,今生今世,再不會記得你半分。”


    映著燭光,他的眼角不易察覺地滑過一滴晶亮的水光,他忽然站起身,將棺蓋推開了。我忙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尖叫出聲。


    他靜靜地看著棺中人的麵容,緩緩地俯下身去,吻住她已經冰冷的唇。


    許久後,他直起身,竟將身旁幾件孩童的衣裳放在棺裏!


    他木然地微笑著,最後伸手撫著她的臉,輕聲道:“嫿兒,讓咱們的孩子陪你一起走吧。”


    他抽回手來,將棺木重重地推上了,像是生怕再多耽擱一秒,他便忍不住要將她從棺木中抱出來一般。


    他默然地看著棺木,低低地說:“嫿兒,下一世,我們也不要再見了。”


    他的聲音那樣輕,卻那樣痛。


    我背過身去,伏在沉重的大門上,捂住陣痛的心口,淚如雨下。


    我從回憶中濕了眼眶,想從身旁抽出絹帕來,卻無意間摸到了王兄寄來的信。


    我上次寫信給他,問他是否還惦記著先皇後。


    他在信中說,時間已經過了太久,他已經漸漸淡忘了當初愛她的心情。他說,阿蠱,你記住,這世上的傷口,沒有時間無法治愈的。若是受了傷,便任它痛,任它傷。留給時間,它總會愈合。


    他說,我現在生活的很幸福。


    我將信捂在胸前,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終究是已經過了十年,物是人非,滄海桑田。


    可是王兄啊,你知道麽?


    總有一些傷口在人的心裏是窮盡此生也無法愈合的,就像她之於他,是心底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忽然間記起當年皇後死後,我曾對皇上說過同王兄一樣的話。我說,皇上,你會遇到更好的女子。


    可他隻是漠然地問道:“再好又如何?”他慢慢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心髒的位置,淡淡地說:“它已經空了。”


    我想,王兄,我們曾以為可以讓我們奮不顧身的愛,在這樣一個被眾人以為是冷漠寡情的人麵前,如此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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