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萼聽張原說要下棋,便問:“你眼睛已經好了?”


    張原道:“還沒好。”


    張萼翻白眼道:“眼睛沒好怎麽和我下棋!”


    張原反問:“三兄難道沒聽說過蒙目棋嗎?”


    蒙目棋也稱盲棋,眼睛不看棋盤,全憑口述心算,這需要超強的記憶力。


    張萼大感興味:“你學會下盲棋了?”


    張原“嗯”了一聲,一邊的武陵卻在發愣:少爺什麽時候學盲棋了,這些天少爺根本就沒摸過棋子,無論是象棋子還是圍棋子都沒摸過。


    張萼笑道:“介子,兩個多月不見,你還真是狂妄起來了,敢和我下象棋賭勝負,嘿嘿,你沒忘了你的象棋、圍棋都和跟我學的吧。”


    張萼說得沒錯,張原象棋、圍棋都是跟張萼學的,張萼非常聰明,笙簫弦管、蹴踘彈棋、撾鼓唱曲、博陸鬥牌,種種紈絝子弟的勾當一學就會、再學就精,在象棋上,以前張原從來就沒有贏過張萼,就連和局都少。


    張原語氣平淡:“此一時,彼一時,三兄隻說要不要下吧。”


    張萼也覺得張原神態語氣與往日有異,再次打量了張原兩眼,“嘿”的一笑,問:“是不是最近得到什麽象棋秘譜學了幾招,是《夢入神機》還是《百變象棋譜》?”


    見張原不動聲色,並沒有被道破計謀的尷尬驚慌,這讓張萼猜不透張原哪來的底氣,扭頭吩咐:“王可餐,你跑回去叫小廝們把象棋棋具給我火速搬到這裏來。”又問張原:“你說要兩個人讀書給你聽,讀什麽書?”


    張原道:“當然是四書五經、八股時文了。”


    張萼被嗆到似的“呃”的一聲,然後大笑起來,邊笑邊說:“介子你真行,眼睛壞了才想到要讀書,要考生員秀才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張原澹然無語,靜聽張萼狂笑。


    張萼笑了一陣,說道:“行,你象棋若贏了我,我就每日安排兩個識文斷字的清客到你那裏聽你差遣,要讀什麽就讀什麽,直到你眼睛好了為止,夠意思了吧——”


    說到這裏,張萼停頓了一下,斜眼瞅著張原身畔的小奚奴武陵,續道:“不過若你輸了,就把武陵給我,嘿嘿,這小子挺倔,我喜歡。”


    大熱天的武陵隻覺背脊一寒,西張那邊的公子少爺都好孌童,張三公子已經十六歲,隻怕也學會那調調了,武陵叫道:“不行不行,少爺千萬不要答應。”


    張原笑笑,說道:“三兄,是你先說要看我眼罩的,我輸了,隻送你這青布眼罩,別的沒有,若三兄不肯對局,那請讓個道,我要回去了。”他很了解張萼的性子,好比釣魚似的穩穩的,不怕張萼不上鉤。


    張萼氣得笑起來:“我要你的眼罩做什麽,你這是咒我眼睛得病,可惡!實在可惡!”轉念一想,又道:“也罷,反正我就算贏了,你也不能作主把武陵給我,你母親會到宗祠去哭訴的,說西張又欺淩東張了,這樣吧,我贏了就把你的眼罩丟進投醪河中,以後也再不許你戴眼罩,你戴眼罩的樣子我看著就來氣——對了,若是和棋,就再下,分出勝負為止。”


    張原點頭道:“那行,就這麽說定了。”


    武陵扶張原坐回石拱下那塊大青石,小聲道:“少爺,你象棋下不過他的呀,現在陽光又這麽晃眼,摘了眼罩不好的。”


    武陵不相信少爺能下盲棋,就算會下,也下不過張萼。


    橋上腳步聲驟起,張萼性子急,他吩咐的事下人哪敢怠慢,都是跑著來,黃花梨木的棋桌、櫸木棋枰、雞翅木雕刻的雙麵象棋子、還有兩把烏木官帽椅,支的支、墊的墊,很快就在遍布鵝卵石的拱橋下擺端正了。


    張萼笑吟吟在棋桌右首坐下,武陵也扶張原過來坐在另一端。


    張原很清楚張萼的棋路,擅長用炮,攻殺淩厲,什麽當頭炮、窩心炮、順手炮,火力很猛,但防守粗疏,以前張原因為被攻得無力還手,所以抓不住張萼防守的漏洞,現在,當然不同了——


    戴著青布眼罩的張原徐徐開口道:


    “兵7進1。”


    一邊的王可餐便將張原一方的一顆紅兵推進一路。


    張萼一愣,張原棋路都是跟他學的,開局一般先手都是當頭炮,後手就屏風馬,這進兵局從沒見張原下過,進兵局又名仙人指路,攻守兼備,頗為複雜,張原從哪裏學到這仙人指路了,這種開局也不是輕易掌握得了的,張原是亂來的吧。


    “炮二平五。”


    張萼架起他擅長的中宮炮,既然張原進兵緩攻,那他就率先搶攻,以前贏張原贏習慣了,所以根本沒把張原放在眼裏,而且現在張原蒙著眼睛,隻怕下不了幾步就會連自己的棋子在什麽位子都搞糊塗了吧,哈哈,他要看張原鬧笑話,盡情嘲弄一番——


    “馬8進7。”


    “馬二進三。”


    “馬2進3。”


    “車一平二。”


    ……


    盛夏六月的午後,熾熱的陽光在水麵上蒸騰起一片氤氳水氣,有一種烘烘的味道,兩岸的草木都曬得蔫蔫的,有兩個少年聲伎看不懂棋,赤了腳想去戲水,一踩在那些鵝卵石上就直跳腳,滾燙的,趕緊回到拱橋陰涼下。


    棋局在繼續,王可餐一邊依著張原所說的著法移動紅方棋子,又將張萼的著法報給張原聽——


    此時的張原的腦海一片清明,兩個多月眼睛不能視物,絕對是一種極限修煉,心練得極靜,好比新磨的刀鋒一般敏銳,在這種心境下聽張彩、武陵讀書,聽過一遍就能記憶,四書五經,耳聞成誦,現在下盲棋,腦海裏就能想象出一張好大的棋盤,紅黑雙方棋子錯落有致,棋子移動曆曆如在目前,一直下到五十多步棋,絲毫不亂,而且後發製人,雙車和連環馬已經逼到黑方中宮,呈必勝之勢。


    張萼眉頭越擰越緊,手裏的折扇“嘩嘩”地扇,眼睛死死盯著張原,不敢相信這是張原蒙著眼睛下出來的棋,他似乎守不住了,想兌子求和都沒機會了。


    又下了幾步,張原雙馬逼宮,黑將束手就擒。


    張萼盯著棋盤一動不動,王可餐、潘小妃這幾個少年聲伎麵麵相覷,不敢出聲,燕客公子心高氣傲,脾氣火爆,這回下象棋輸給蒙著眼睛的張原,定然會大怒,得注意點,別惹火上身。


    “砰”的一聲,張萼將黃花梨木棋桌往右側一掀,棋桌翻倒,三十二個雞翅木棋子滾了一地,張萼大叫一聲:“氣死我也!”瞪了安坐不動的張原一眼,怒衝衝走了。


    那些少年聲伎跟著走了一大半,隻有王可餐、潘小妃還有幾個搬棋具來的家仆沒走,那幾個家仆在收拾棋桌、在亂石灘中找棋子。


    發脾氣是無能的表現,張原搖了搖頭,扶著武陵的肩緩步回家。


    小奚奴武陵喜孜孜的,萬萬沒想到少爺蒙著眼睛能贏張萼,少爺真好象變了一個人似的。


    王可餐跟上來道:“介子少爺,你方才的棋真是精妙,贏得一點也不含糊,真讓人佩服。”


    王可餐象棋棋力不弱,不然張萼也不會叫他來擺棋,王可餐說話帶著蘇州、昆山那一帶的腔調,輕言細語,極是溫柔,若隻聽聲音,絕對會認為王可餐是女子,在戲班中王可餐也是演旦角的——


    “可餐班”的這些少年聲伎都是張萼的大父張汝霖(紹興人稱呼祖父為大父)幾年前從蘇州那邊買來的,張汝霖是萬曆乙未科三甲進士,在外為官多年,五年前被彈劾罷官,對仕途心灰意懶,從此營建園林,蓄養聲伎,紹興張氏的戲班頗負盛名。


    張原道:“三兄肯定惱了,我這是僥幸贏了一把,代我向三兄致歉啊。”


    王可餐道:“燕客公子雖然不悅,不過肯定不會食言的——介子少爺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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