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先生,這大熱天的又勞你枉駕惠臨,多謝,多謝。”張原長揖,一麵命武陵趕緊上茶。


    魯雲穀起身還了一禮,瞅也不瞅一邊的張萼,說道:“我來複診,看看你的眼力恢複得如何了,閑雜人等還請退避吧。”


    張萼就知道魯雲穀看不慣他,當即“嗤”的一聲冷笑,譏諷魯雲穀道:“還閑雜人等退避,你以為你是山陰縣令啊。”


    魯雲穀憤然起身,向張原一拱手:“告辭。”


    張原忙道:“魯先生,魯先生,請稍等。”


    魯雲穀見張原蒙著眼睛快步向他走來,擔心張原跌跤,趕緊趨步上前將張原扶住,說道:“在下改日再登門吧。”


    張原道:“魯先生稍待,先聽我一言。”轉頭對張原道:“三兄,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嗎?”


    張萼頓時氣勢一挫,蔫頭蔫腦,無可奈何地應道:“不會忘。”


    張原道:“魯先生是來為我治病的,你怎可如此無禮,快向魯先生道歉。”


    魯雲穀瞪大了眼睛,張萼的桀驁不馴是出了名的,即便是其父張葆生要張萼向人道歉隻怕也難,張萼會聽族弟張原的話?


    就見張萼臉皮紫漲,腦袋轉來轉去,好象要掙脫什麽似的,忽然低下頭,走到魯雲穀麵前,一躬到地,悶聲悶氣道:“魯先生,多有得罪,告辭了。”掉頭幾步搶出廳外,一溜煙走了。


    魯雲穀愣在那裏,半晌問:“介子世兄,方才那人真是張萼張燕客?”


    張原笑道:“這怎麽會錯,我族兄嘛——魯先生請坐。”


    魯雲穀坐下,搖頭笑道:“張燕客轉性了,竟會向魯某道歉,這也算得一樁奇聞了。”


    一邊的小奚奴武陵心裏快活,管不住自己的嘴,說道:“魯先生有所不知,我家少爺方才與燕客公子賭書贏了,燕客公子以後必須得聽我家少爺的話。”


    “什麽輸了,又贏了?”魯雲穀一頭霧水。


    張原解釋道:“是讀一段書,讓我猜書名。”


    魯雲穀哈哈大笑,能讓著名紈絝張燕客服軟那可真不是容易的事,問:“賭的哪部書?”


    張原清咳一聲,答道:“《金瓶梅》。”


    魯雲穀思索片刻,從沒聽說過有這樣一部書,問:“是與袁中郎的《瓶史》一般論插花的嗎?”


    有瓶、有梅,不就是插花嗎?


    張原正端著杯子喝茶,“噗”地噴了,咳嗽不止。


    小丫頭兔亭趕緊為少爺撫背。


    魯雲穀以一個醫者的口吻說道:“喝茶、進食時莫要說話,就是要說也不要著急,慢慢說。”又問了一句:“是論插花的嗎?”


    張原隻好答道:“差不多,也有講插花的。”


    魯雲穀道:“那《金瓶梅》可否也借魯某一閱?”


    張原道:“抱歉,魯先生,那書是張燕客的。”


    魯雲穀“哦”的一聲,不再問《金瓶梅》的事,走到張原麵前,讓張原背光而坐,然後解掉眼罩,仔細診看張原的眼睛,詢問良久,點頭道:“介子世兄心能靜下來,這很好,你的眼疾病因在於自幼太過於喜歡吃糖,又且性子急肝火旺,養目先要養肝,養肝必先養性,性情平和,心靜神清,自然耳聰目明,你這眼疾很快能痊愈了——今日是六月二十二,在七月十五盂蘭盆節之前就可摘掉眼罩了,近日隻要不去炎陽下行走、不要注視燭火,在室內不戴眼罩也可,就是不能看書識字,切記,還有,就是痊愈後也要盡量少吃甜食,不要過度用眼,養眼是終身之事。”


    張原道:“記住了,多謝魯先生細心診視。”心裏道:“看來我需要一副墨鏡,不知道在澳門的那些西洋人有沒有墨鏡賣。”


    魯雲穀今日有閑,上門為張原複診,順便也想與張原說說話。


    兩個人坐在正廳外的圍廊上,搖著蒲扇閑談。


    長夏的午前,看著簷外白熾的日光,鋪地青磚似在蒸發熱氣,這種天氣能坐在簷蔭下揮扇閑談顯然是相當愜意的,偶爾還有清風拂來。


    魯雲穀心情甚好,每次與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交談,他都有耳目一新、茅塞頓開的感覺,很多他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這少年卻能一語道破,比如筷子插在水杯裏,為什麽水麵上的那截與水中的那截看上去象是彎折的?


    魯雲穀心想:“東張的這個少年此前怎麽默默無聞,都說西張的張宗子、城南祁氏的祁虎子是本縣的兩大神童,依我看這個張原張介子絕不在那兩位之下,隻怕還勝過那兩位。”


    ……


    傍晚,張母呂氏從鑒湖田莊回來,說是收成不好,佃戶的麥租隻收上六成,這幾年收成都不好——


    張原心想:“上半年不都是風調雨順嗎,怎麽會收成不好,鑒湖那邊可都是良田,隻要不遭洪澇,哪裏會年年收成不好!”


    張原有一種感覺,張彩之父張大春極有可能從中漁利,因為他父親張瑞陽長年在外,母親呂氏畢竟是女流,這些年張原家的田租都是由張大春打理——


    這些疑問張原現在隻是放在心裏,他眼睛還不好使,不宜多操心,待完全脫去眼罩後再幫母親料理一下這些事也不遲,平時多留心便是。


    次日,範珍、詹士元二人照常來為張原誦讀《春秋經傳集解》,讀罷一卷,閑談時間,範珍道:“介子少爺可知燕客公子的事?”


    “什麽事?”張原問。


    範珍道:“燕客公子昨日傍晚喝得爛醉,提一根竹節鞭,見人就打,後來又叫人給他眼睛蒙上,說要冥想開啟宿慧,滿口胡言亂語,跌跌撞撞撒酒瘋。”


    範珍、詹士元知道張萼昨天來了張原這裏,一回去就大發癲狂,不知是不是張原言語觸發的?


    張原道:“三兄是極聰明的人,是千裏馬,千裏馬必不馴,嗯,慢慢會好的。”


    又過了幾天,範珍對張原道:“燕客公子這幾日學靜坐,還整日蒙著眼睛,雖然不明說,但顯然是學介子少爺,不知究竟是何緣故?”


    張原笑道:“三兄那天聽我說心靜生智,耳聽更勝目視,聽書記得更牢,想必是這個緣故。”


    範、詹二人都笑。


    範珍看著張原半眯著眼睛的樣子,這十五歲的少年去掉眼罩看上去容貌清雅,但還是有些稚澀的,隻是神態口氣依然穩健冷靜,範珍心想:“難道真有這種事,聽書能記得更牢?不過這少年倒真是過耳成誦。”


    張原從範、詹二人處了解到,想要考童生、考秀才,必讀的書如下:


    《四書集注》、《孝經》、《小學》、《五經》傳注、《周禮》、《禮儀》、《春秋三傳》、《國語》、《戰國策》、《性理》、《文選》、《八家文集》、《文章正宗》——


    初步估計,熟讀這些書至少需要三年時間,然後從五經中選取一經作為本經,縣考、府考都從本經出題,張原為自己選的本經就是《春秋》,三十卷的《春秋經傳集解》他已經聽範、詹二人讀完,也已記憶於心,隻是沒想到還要讀那麽多的書,這童生、秀才真不是那麽容易考的啊。


    卻聽範珍又道:“也有取巧考上秀才的,別的書都不讀,隻讀《四書集注》和本經,然後揣摩八股時文,考中的也有不少,嘿嘿,這等不學無術的秀才,還不如我和老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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