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橋下的那座小竹亭早已建好,因為張萼最近蒙目靜坐,一直沒去看那亭子,所幸也沒下過大雨,亭子還沒被河水衝走,送來秋菱的次日午後,張萼讓聲伎王可餐來請張原來拱橋下竹亭對弈。


    這日天氣尤為悶熱,秋老虎啊,遠處天邊有灰色雲層在堆積,都已立秋了,天還這麽熱,實在是反常,估計晚邊會有一場暴雨。


    張原來到拱橋下就摘掉了眼罩,眼罩不是墨鏡,老戴著不舒服的,誰願意昏天黑地摸索啊。


    “哈哈,介子。”


    張萼大笑著迎過來,見張原身邊隨侍的還是小奚奴武陵,便道:“怎麽還是小武跟著,秋菱呢?”


    沒等張原回答,又湊近低笑道:“介子,那美婢服侍得可好?”


    張原笑道:“什麽美婢,讓你打得全身青一塊紫一塊,我看著就倒胃口,已經轉手送給範珍了。”


    張萼一愣:“就送人了!介子你比我還敗家啊,那樣一個妙齡婢女少說也要百把兩銀子,身上有些淤青何妨,養幾天不就白嫩如初了。”


    張原道:“不說了,已經送掉了,來,我們下棋。”步入竹亭。


    送了就送了,張萼也無所謂,他本就是揮金如土的,花大價錢買來的東西玩厭了隨手丟棄是常有的事,搖著頭道:“秋菱已是你東張的人,你怎麽處置是你的事,就是便宜了老範,秋菱那賤婢床笫之間還是頗肯湊趣的。”跟著進到亭中。


    竹亭雖小但雅致,是用新斫下來的翠竹搭建的,能嗅到清新的竹香,隻是與周遭環境太不搭配,邊上就是河灘碎石,頂上是橋拱,建個竹亭在這裏,實在是不倫不類,但張萼覺得不錯。


    一張精致的黃花梨木棋桌,兩條烏木八足圓凳,棋桌上擺放著千年榧木棋枰和永昌府出產的棋子,對角四個座子已經擺上。


    張萼問道:“介子,要不要賭點什麽?”


    張原道:“不賭。”


    張萼笑笑,也不強求要賭,他現在感興趣的是張原怎麽下盲棋,自堯創圍棋以教其子丹朱以來,就沒有聽說誰能下盲棋的。


    猜先,張原執白先行。


    張原背過身去,麵朝投醪河水,半閉著眼睛,說道:“去位人官。”


    這第一手其實就是星位小飛掛,但古棋記譜法就是這麽記的,把圍棋分成四大區域,東北是去位、西北是上位、東南是入位、西南是平位,然後再把十九道用十九個字來標識,這十九個字是“天地人時行官鬥方州日冬月閏雉望相生鬆客”,因為要下盲棋,張原昨晚臨陣磨槍,了解並準備了一下。


    張萼點頭道:“好,你還真敢下盲棋。”便拈一顆白子落在“去位人官”那個點上,這是代張原落的子,同時口裏念道:“去位人日”,這是黑子三間低夾。


    張原起先還有些忐忑,擔心自己記亂了這複雜的圍棋手數,畢竟圍棋下盲棋是極難的事,即便是職業頂級大棋士也下不了盲棋,據他所知,後世隻有一個名叫鮑雲的業餘六段能下盲棋——


    幾十手棋過後,張原有了自信,他能清楚地記得每一個棋子的位置,圍棋與象棋不同,圍棋除了棋子被吃,落子後是不能移動的,這相對來說會好記一些,難就難在子數繁多,而且要盡量避免打劫,打劫太複雜了,很可能會出現記憶混亂。


    執黑的張萼卻是越下越吃驚,和象棋一樣,張原的圍棋也是跟他學的,以前張萼要讓張原兩個子,而現在是平手分先,僅僅五十手棋,張萼的黑棋已經盡落下風。


    張萼盯著張原的背影撓頭了,他實在想不明白,張原的圍棋怎麽也能這麽犀利?


    若說象棋得到一本秘譜揣摩一下、學幾個套路或許能用得上,但圍棋顯然不是靠看看秘譜就能提高棋藝的,看來介子是真的心靜生智、開啟宿慧了,這讓張萼既羨慕又嫉妒,他蒙眼靜坐了小半個月,半點智也沒生,心浮氣躁搞得嘴巴起泡。


    ……


    起風了,堆在天邊的灰暗雲層象吹氣一般膨脹起來,雲層的顏色逐漸變濃變黑,閃電劈啪作響,雷聲隆隆,一場暴雨即將滂沱而下。


    有兩個人悄然走下橋來,也到了亭子上,張原背著身子,不知來人是誰,但自從這兩個人的到來,張萼的棋路有了一些變化,下出的棋明顯要比張萼強一些,張萼了解以前張原的棋力,張原也清楚張萼的棋力,以後世的衡量法,張萼棋力相當於業餘弱二段,而現在的張原有業餘強四段的實力,可以讓張萼三個子——


    “有人來為張萼支招了,這人棋力大約三段弱。”


    張原也不點破,繼續對弈,白棋已呈壓倒性優勢,這時就是聶衛平來了他也不懼。


    黑雲籠罩住了整個天空,拱橋下昏暗如暮夜,張萼他們都快看不清棋盤了,腦袋栽在棋盤上盯著看。


    張原卻是悠閑,因為擔心熾亮的閃電晃到眼,幹脆閉上眼睛。


    突然,“唰”的一聲,由遠而近,好比沙地上走來鴨群,大雨下來了,原本死氣沉沉的投醪河頓時活躍起來,好似一條隱在地表的潛龍,搖頭擺尾開始浮現。


    武陵輕聲道:“少爺,這裏不能再待了,很快就會漲水的。”


    張萼叫道:“不行,挑燈夜戰也要把這局棋下完。”


    張原可不願和張萼這個瘋子磨蹭,說道:“三兄,你們是幾個人戰我一人啊。”


    張萼沒出聲,聽到另一個人笑了起來,這人說道:“介子,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啊,你何時學得這一手好棋,隻怕我也不是你的對手。”


    張原轉過身,雨下來之後,天稍微亮了一些,隻見張萼身邊站著兩個人,一個是聲伎潘小妃,另一個是眉目清朗的少年,十六、七歲的樣子,身量中等,雙顴微突,下巴稍尖,眼睛極有神。


    “啊,是宗子大兄。”


    這個宗子大兄不出現,張原就還沒來得及記起,這時現身竹亭,張原的兩世記憶霍然交匯,張岱張宗子,周作人、林語堂、黃裳極推崇的晚明小品文大家,張原讀大學時有個老師就是張岱的崇拜者,說張岱的《湖心亭看雪》是天下第一等的文章,因為老師極力推薦的緣故,張原也看過不少張岱的小品文,最欣賞的是張岱曠達詼諧的性情,張岱的《自題小像》自嘲道:


    “功名耶落空,富貴耶如夢,忠臣耶怕痛,鋤頭耶怕重,著書二十年耶而僅堪覆甕,之人耶有用沒用?”


    這是明亡後張岱貌似曠達其實傷感的感慨,而現在,張岱才十六歲,是紹興張氏子弟,是西張的長房長孫,更是一個有品味的紈絝子弟——


    “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橘虐,書蠹詩魔,——”


    這就是此時的張岱,大張原一歲的族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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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友中有沒有象小道一樣喜歡張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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