砎園位於城西龍山下的龐公池畔,龐公池據傳是兩千年前越王勾踐練水軍的地方,如今成了無主的廢池,張岱的大父張汝霖買下池邊十餘畝地,命工匠巧為布置,借龍山之勢,得龐公池水之用,使得占地僅十畝的園林仿佛有數十畝寬廣,站在龐公池的東岸一望,山水縈徊,亭台樓閣,真如仙境。


    張原讓西張那個小廝先行,他和武陵隨後到,《牡丹亭》還沒開演吧,不急,沿龐公池畔慢慢走,多看看。


    正緩步眺望山水之際,忽聽不遠處有人叫道:“介子,介子哥,你眼睛好了?”


    張原回頭一看,就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跑著過來了,圓臉,眼細,笑嘻嘻的,張原記得這是東張的堂弟張定一,與他同年,但月份小他三個月,在府學宮後麵的社學讀書,以前兩個人也常在一起玩耍。


    張定一跑了過來,伸手到張原眼前搖晃,問:“介子哥,你看得到我?”


    張原笑道:“看不到,你什麽時候學會隱身術了?”


    張定一也笑,說道:“介子哥眼睛好了,大喜啊,請小弟吃糖果吧。”以前的張原喜歡吃糖,口袋裏總揣著甜點。


    張原道:“眼睛不好,不能吃糖。”


    張定一“哦”的一聲,問:“介子哥這是去哪裏?”


    小奚奴武陵嘴快,答道:“西張的宗子少爺和燕客少爺請我家少爺遊園看戲。”武陵很有些得意,說話時還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腰間,那裏有二兩銀子,範珍不是送了少爺二十兩銀子嗎,少爺把銀子交給太太,太太就讓少爺留下五兩銀子零花,他武陵是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錢,以前少爺一個月的的零花錢才半兩多銀子。


    張定一一聽遊園看戲,頓時細眼瞪大,叫道:“都沒有請我,我也要去。”


    張原道:“那就一起去吧。”


    張定一卻又有些擔心,說道:“張燕客沒請我,會趕我走的。”


    張萼不喜歡張定一,以前隻要張原跟班,不要張定一跟班。


    張原道:“沒事的,都是同宗兄弟,到了園子裏不要踢樹折花就是了。”


    張定一跟著張原慢慢的走,遠遠的聽到砎園有調弦弄索之音,張定一心急,說道:“介子哥,快點走啊,演戲開始了。”沒等張原加快腳步,他自己先跑著去了,不一會就到了小眉山外。


    小眉山就是砎園的門戶,竹樹掩映,編籬為牆,西張的張岱、張萼、張卓如在園門迎客,張萼搖著折扇,瞥見張定一在探頭探腦,喝一聲:“做什麽!”


    張定一以前挨過張萼的打,嚇得趕緊掉頭就跑,跑到張原跟前哭喪著臉說:“介子哥,張燕客可惡,不讓我進園。”


    張原道:“不讓你進園那你就回去嘛。”


    張定一當然不肯回去,跟在張原、武陵後麵又到了小眉山外,見張宗子、張燕客都與張原打招呼,很是熱情,張萼發現他了,這回隻瞪了他一眼,沒趕他走。


    張岱八麵春風,灑脫爽朗,善能交朋友,對張原道:“介子,我為你引見幾位即將與我一道赴鄉試的同學友人——這位是上虞倪汝玉,書畫皆精,好潔成癖,千萬不要在他麵前吐痰哦,哈哈。”


    張原看這倪汝玉,二十來歲的年紀,紅絲束發,衣袍鮮豔,簡直就象靚妝女子,他知道晚明士子生活浮華**,在服飾上也與女子一般爭奇鬥豔,當時有一首打油詩譏諷此事:“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襟,遍身女衣者,盡是讀書人。”所以倪汝玉這模樣並不稀奇。


    張岱又指著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士子說道:“這位是會稽姚簡叔,時文精妙,兼擅丹青。”


    張岱最後引見的是與山陰張氏有姻親關係的本縣祁氏的子弟,祁奕遠和祁虎子,這二人是堂兄弟,祁奕遠十八歲,祁虎子年才十一。


    祁虎子小小年紀也戴著方巾,還一臉的嚴肅,張岱挽著他的手對張原道:“介子,這位祁虎子是本縣第一神童,前年九歲就連過縣試、府試兩關,本來道試也能過,但提學官說虎子年齡太稚,需要磨礪一下,答應下科再錄取他。”


    一邊的祁虎子的堂兄祁奕遠笑道:“虎子是小神童,宗子是大神童,本縣兩大神童今日齊聚,堪稱盛會了。”


    眾人皆笑,隻有年齡最小的祁虎子不笑。


    張原打量著這個祁虎子,心道:“這位就是祁彪佳吧,我記得他是晚明最年少的進士,十七歲就是進士——十七歲又能讀到多少書,能有多少閱曆,隻能說寫八股文也有天賦或者說訣竅。”


    張萼指著張原大聲道:“諸位,我這位族弟也是神童,三個月前得了眼疾,不料因禍得福,開啟了宿慧,現在過耳成誦,還能蒙目下象棋、圍棋,連我宗子大兄都不是對手。”


    倪汝玉、姚簡叔等人都知道張萼說話不怎麽可信,齊聲問張岱:“宗子兄,真有此事?”


    張岱笑著點頭證實:“真有此事。”


    倪汝玉道:“在下想當麵一試,不知介子賢弟意下如何?”


    祁奕遠也說要試試張原的盲棋。


    張原微笑道:“諸位仁兄,今日是遊園聽曲的,不是專來考校我的吧。”


    張岱大笑,說道:“先遊園,再聽曲,最後再弈棋。”便與張萼一道引導眾人登小眉山,上天問台,走過臨水長廊,越小曲橋,在鱸香亭小坐。


    鱸香亭的左側是一片竹林,竹林間雜有烏桕樹,時已初秋,烏桕樹葉開始泛黃發紅,雜在碧綠的竹林中顯得頗為惹眼。


    倪汝玉、姚簡叔賞玩不已,相約要以此景作畫。


    曲笛悠揚從竹林那邊傳來,還有簫聲鼓點,聽來仿佛仙樂縹緲。


    張岱起身道:“演劇即將開始,我們過去吧。”引著張原等人穿過竹林小徑,來到霞爽軒。


    霞爽軒是砎園中建築比較集中的地方,有霞爽軒、壽花堂和戲台,霞爽軒可容二、三十人,坐在霞爽軒就可觀賞隔著一池碧水的戲台上搬演的戲曲。


    畫著花臉的潘小妃過來請示張岱是否開演,得到答複後匆匆回戲台去了,很快,曲笛聲起,笙、簫、三弦、琵琶伴奏齊鳴,一個掛須的老末登台開唱:


    “忙處拋人閑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隻有情難訴。玉茗堂前朝複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曲笛橫吹,鼓點撾響,這老末變了個曲調又唱:


    “杜寶黃堂,生麗娘小姐,愛踏春陽。感夢書生折柳,竟為情傷。寫真留記,葬梅花道院淒涼。三年上,有夢梅柳子,於此赴高唐……”


    張原閉上眼睛,靜心傾聽,右手按在大腿上,輕輕打著節拍,一時間薰然如醉——


    這初秋的午前,陽光明媚,清風拂來,池水漾起微微的漣漪,真是悠閑的時光啊。


    “我們是為現在活著,為這一刻活著,這不是得過且過,而是領悟了生活的真味。”


    這時的張原感覺那些曆史大事都離他很遠,他不必焦慮,不必著急,慢慢品味,簡單地堅持,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因為蝴蝶振翅,就將有颶風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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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道向書友們拜年了,此時的窗外,鞭炮聲此起彼伏,絢麗的煙花驟起驟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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